第十九回 恩怨了了慷慨捐生 变幻重重从容救死
这回书不消多谈,开口先道着十三妹。却说那十三妹他听得仇人已死,大事已完,剩了自己孑然一身,无可留恋,便想回手绰起那把雁翎宝刀来,往项下一横,拚着这副月貌花容,珠沉玉碎。
且住!倘他这副月貌花容果然珠沉玉碎,在他算是一了百了了,只是他也不曾想想,这《儿女英雄传》才演到第十九回,叫说书的怎生往下交代?天无绝人之路,幸而他一回手要绰那把刀的时候,捞了两捞,竟同水中捞月一般,捞了个空。连忙回头一看,原来那把刀早已不见了。他便吃惊道:“阿?我这把刀那里去了?”褚大娘子站在一旁说道:“你问那把刀啊?是我见你方才闹得不像,怕伤了这位尹先生,给你拿开了!”
十三妹道:“嗨!你怎么这等误事,快快给我拿来!”褚大娘子道:“我叫你姐夫交给人带回我们庄儿上去了。我那里给你‘快快’的拿去呀?你这时候又要这把刀作甚么罢?”姑娘道:“我要跟了爹娘去!”褚大娘子道:“胡闹的话了!你可是没的干的了!你见过有个爹娘死儿女跟了去的没有?好好儿的,叫人瞧着这是怎么了?作了甚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姑娘,你这不是撑糊涂了吗?”邓九公也夹杂在里头乱嚷,他道:“姑娘,你这是那里说起?咱们原为这仇不能报出不了这口气,才忙着要去报仇。如今仇是报了,咱们正该心里痛快痛快,再完了老太太的事,咱们就该着净找乐儿了,怎么倒添了想不开了呢?”褚一官也在一旁相劝。你一言,我一语,姑娘都作不听见,只逼着褚大娘子要他那把刀。褚大娘子道:“那你可是白说了!今日你恼我点儿都使得,也有个我递给你刀叫你寻死去的?”姑娘赌气道:“我要死,也不必定在那把刀上!”
列公,圣人讲的“杀身成仁”,孟子讲的“舍生取义”,你看他这“成”字、“取”字下得是何等分量!便是那史书上所载的那些忠臣烈士,以至愚夫愚妇,虽所遇不同,大都各有个万不得已。只这万不得已之中,却又有个分别,叫作“慷慨捐生易,从容就死难”。即如这十三妹,假使他方才一伸手就把那把刀绰在手里,往项下一横,早已“一旦无常万事休”了,就让有一百个假尹先生,还往下合他说些甚么?及至鼓着气、冒着劲、横着心,要就那把雁翎宝刀上作个了当,这正是件迅雷不及掩耳的事情,说句外话,叫作“胡萝卜就烧酒——仗个干脆”。怎禁得一伸手取那把刀,先扑了个空,气儿一泄,劲儿一破,心早打了回头了。再加上邓、褚翁婿父女三人在耳边厢吵吵闹闹,说的都是些不入耳之谈,总不曾道着他那一肚子说不出来的苦楚,姑娘听了,益发觉得不耐烦。此刻转后悔方才不该当着这班人作这举动,又多了一番牵址。只落得一声儿不哼,呆呆的坐在那里发怔。
这个当儿,邓九公见劝他不理,回头正要望着尹先生说话,见他又在那里拈须而笑,因说道:“喂,先生!这都是你一套话惹出来的,你也这么帮着劝劝。怎么袖手旁观的又眯嘻眯嘻的笑起来了呢?莫不说人家又是个‘寻常女子’?”邓九公这话正是要引出安老爷的话来。只听他道:“九公,我此时倒不单笑这姑娘是个寻常女子,倒笑着你这糊涂老头儿!”
邓九公道:“我怎么糊涂了?”先生道:“你合这姑娘既有个师生之谊,况又这等的高年,他但有个见不到的去处,自然就仗你指引。你只看你以前见他无端要报那不消去报的仇,正该拦他,你不拦他;如今见他无法要走这没奈何走的路,正该由他,却又不由他。也不曾替这位姑娘设身处地想想,他虽然大仇已报,大事已完,可怜上无父母,中无兄弟,往下就连个着己的仆妇丫鬟也不在跟前。况又独处空山,飘流异地举头看看,那一块云是他的天?低头看看,那撮土是他的地?这才叫作‘一身伴影,四海无家’。凭他怎样的胸襟本领,到底是个女孩儿家。便说眼前靠了九公你合大娘子这萍水相逢的师生姊妹,将来他叶落归根,怎生是个结果?我倒请教,你不许他走这条路,待叫他走那条路?”邓九公嚷道:“我的爷!也有个见死儿不救的?你这话我就不懂了!”
按下邓九公这边不表。卻說十三妹听了鄧九公要拉那先生幫著勸解,又不知惹出他一片甚么談吐來,正在抱怨邓九公啰嗦多事。忽然听得那先生说了这等一番言词,字字打到自己心坎儿里,且是打了一个双关儿透!不觉长叹一声,说道:“到底还是读书人说话明白!你们大家听听,可是我的所见不差?”邓九公才要答话,先生道:“虽是不差,却也差得一着,又是可惜死得早了。”这姑娘是天生的半分不认错、一字不饶人,拉口子要见血、刨树要搜根儿的脾气,听了这话,早把那要刀的话且搁起,先要合尹先生辨明这“迟早”两个字。他便问着那先生道:“方才我那替父报仇的话,先生你道可惜迟了,是我苦于不知就里;如今我要殉母终身,你怎的又道是可惜早了?请问,要到几时才是个不早?”
尹先生道:“阿呀,姑娘!明人不待细讲,这话何消再问!你如今虽然父仇已报,母寿已终,难道你尊翁那口灵,你就果的忍心丢在那间破庙,不把他入土不成?你今堂这口灵,你就果的忍心埋在这座荒山,不想他合葬不成?从来父母生儿也要得济,生女也要得济;他二位老人家一灵不瞑,眼睁睁只望了你一个人。你若果然是个寻常女子,我倒也不值得合你饶舌;你要算个智仁勇三者兼备的巾帼丈夫,只看当那纪献唐势焰熏天的时节,你尚且有那胆量智谋把你尊翁的骸骨遣人送到故乡,你母女自去全身远祸;怎的如今那 冰山已倒,你又大了两年,倒不知顾眼前大义,且学那匹夫匹妇的行径,要作这等没气力的勾当起来?可不是可惜死得早了?姑娘,你的智仁勇安在?”
这位安老爷真会作这篇一折一伏一提一醒的文章。前番话把十三妹一团盛气折了下去,这番话却又把他一片雄心提将起来。那姑娘听了这话,果然把小脖颈儿一梗梗,眼珠儿一转,心里说道:“这话不错,倒不要被这先生看轻了。我果然该把母亲送到故乡,然后从容就义才是。”随又转念一想道:“话虽如此,只是这番护着灵柩回京,大非前番奉着母亲逃难可比。纵说我有这身本领,那沿途的晓行夜住,摆渡过桥,岂是一个能够照料?再说,当日有母亲在,无论甚么大事,都说:‘交给我罢。’我却依然得把我交给母亲。如今我又把我交给谁去?眼前可以急难相告的只有邓、褚两家父女翁婿三个人。这位将近九十岁的老人家,难道还指望他辛辛苦苦跟了我去不成?他不能去,他的女儿自然父女相依,不好远离,还是我就好合个褚一官同行呢?就便算他父女翁婿同心仗义,都肯伴送我去,及至到了家,我那祖茔上是无余地可葬了。只这找地立坟,以至葬埋封树,岂是件容易事?便是当日护送父亲灵柩的两个家人还在,难道是我一个女孩儿家带了他们就弄得成么?何况又两手空空,从何办起?”一时左思右想,千头万绪,心里倒大大的为起难来。只这为难的去处,又被他那好胜的心肠绕成一处,更不肯轻易出口,在人前落了褒贬。他转大剌剌的说了一句道:“先生,这叫作‘彼一时,此一时’。你这话谈何容易!”
岂知姑娘这番为难光景,早被那假尹先生猜透。他便说道:“这又何难!天下事只怕没得银钱,便是俗语说的‘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有了银钱,却又只怕没人,又道是‘牡丹花好,终须绿叶扶持’。如今无论眼前还有这邓老翁合这大娘子,不难助你一臂之力,便是我东人安学海父子,也受了你的大恩,眼前辞官不作,正为寻你答这番恩情。他只为护了家眷同行,更兼不知你的实在住处,不能在此耽搁,所以才托我尹其明来寻访。如今我既合姑娘见了面,况又遇着你老太太这样意外之事,待我报个信给他,他一定亲来见你。那时把这桩事就责成在他身上,岂不是好?”
姑娘听了,连连摆手,说道:“先生,你快快休提此话。我在那黑风岗能仁古剎作的这场把戏,原为那骡夫、和尚无故坑陷平人,一时奋起我的义偾性儿,要出我那口恶气,并不是合安家父子有甚痛痒相关。我自来施恩于人,从不望报。这事怎好责成在他身上?况且自己父母大事,可是责成得人的?”
姑娘这句话更被那位假尹先生叨着线头儿了,他便笑了一笑,道:“姑娘,我看你这人,一生受病正在这句话上。你道施恩不望报,大意不过只许人求着你,你不肯求着人。你这病根却又只吃亏在一个聪明好胜。天下的聪明好胜人,大概都看了圣贤的庸行学问,觉得平淡,定要再高一层,转弄到流为怪僻;看了事物的当然情理,觉得寻常,定要另走一路,必致于渐入乖张。其实,按下去,任是甚的顶天立地的男儿,也究竟不曾见他不求人便作出那等惊人事业,何况你强煞是个女孩儿家!怎说得‘不求人’三个字?你只看世界上除了父子、弟兄、夫妻讲不到个‘求’字之外,那乡党之间不求人,何以有朋友一伦?庙堂之上不求人,何以有君臣大义?不但此也,就作了个天不求人,那个代他推测寒暑?岂不成了混沌阴阳?作了个地不求人,那个给他勘奠山川?岂不成了个洪荒世界?至于施不望报,原是盛德,但也只好自己存个不望报的念头,不得禁住天下爱恩人不来报恩。世人造因结果的这场公案,原是上天给众生开得一个公共道场。姑娘,你一定要自己站住这个路头,不准他人踹进一步,才算个英雄,可不先把‘英雄’两字看得差了?姑娘,你去想来。”
可怜这位姑娘,虽说活了十九岁,从才解人事,就遭了一场横祸,弄得家破人亡,逃到这山旮旯子里来,耳朵里何尝听见过这等一番学问话?幸得他有那过人的天分,领略得到。听了这话,心里便暗暗的着实敬服这位先生,早把那盛气消尽,说出几句实话来。他道:“先生,我也不是单单为此。我合你那东人安官长素昧平生,知他怎的个性情,怎的个见识?况人家好端端的同了家眷走路,叫他合我这等一个不祥之家同行,知他肯也不肯?便说他碍了我前番相救的情面,不好推辞,日长路远,倘到了路上,彼此有一丝的勉强起来,他是位官长,我这等孤寒,那时有母亲的灵柩在前,使我欲退不能,欲进不可,却怎么处?便是先生你又怎保得住你那东人父子一定也像你这等肝胆照人,一心向热?”话挤话,说到这个场中,算把姑娘前前后后的话都挤出来了。
当下先把邓九公乐了个拍手打掌,他活了这样大年纪,从不曾照今日这等按着三眼一板的说过话,此刻憋了半天,早受不得了,恨不得跳起来一句告诉那姑娘说:“这说话的就是安学海!根儿里就没这么一个尹其明!”安老爷生恐他说决撒了,连忙向着姑娘道:“姑娘,你也不可过于谬赏这尹其明,倒轻视那安学海。此时正用着你方才的话,道我也不是甚么尹七明尹八明,只我就是你在能仁古剎教的那一对小夫妻安骥的父亲、张金凤的公公、南河被参知县安学海的便是。特来借着送这张弹弓,访你的下落。我还有万言相告。”
十三妹听了一怔,重复把安老爷上下一打量,又看了看邓九公、褚大娘子,只得站起身来,向安老爷福了一福,道:“原来便是安官长!方才民女不知,多多唐突,望宫长恕民女的冒昧!”老爷也连忙答礼让坐。只见他对着老爷默默的望了一刻,又说:“怪道这言谈气度不像个寒酸幕客的样子。只是既蒙官长下降,怎的不光明正大而来?——便是九师傅你合褚家姐姐夫妻二位,也该说个明白。怎的大家作这许多张致,是个甚么意思?”
邓九公这可憋不住了,只站起来,红头涨脸张牙舞爪的道:“姑娘,我实告诉你说罢!人家这位安太老爷昨日就来了。他是想长念你的好处,人家把七品黄堂的前程都扔了,辞官不作,亲自到这个地方特为找你。未从找你来,先到了西庄儿找我,我们没见着,他又到了东庄儿。昨日直等到我从山里回来,我们才见着了。姑娘,咱爷儿俩可没剩下的话,你想,人家既诚心诚意的找咱们来,随们有个不说实话的吗?我可就如此长短的都说给他了。是说这报仇的话我不知底,没提明白;敢则人家全比咱们知底。他说这话必得告诉你。这么着,我们就认了义弟兄。为了你这事,我还爬下给人家磕了个头,今日才来的,怎么你说人家来的不光明正大呢?”他讲了半日,通共不曾把好端端的安老爷为甚么要扮作尹先生这句话说明白。索性把个姑娘也闹得迷了攒儿了,瞅瞅这个,看看那个,也不知听那句好。问那句好。
褚大娘子道:“你老人家这话不是这么说,等我告诉他。”
说着,也搬了个座儿在十三妹身旁坐下,向他说道:“好妹子,你瞧,你我在一块儿过了这么二三年,我的话从没瞒过你一个字,到了今日的事,可是出在没法儿了。这如今我们这二叔不是把真名姓儿说出来了吗,听我澈底澄清的告诉明白了你:人家二叔这荡来可并不是专为送这张弹弓来的,他也不知你家老太太去世,更不知你又有要去给你家老爷子报仇的这一件事。人家是诚心诚意的接你们娘儿俩重回老家来了。要讲你这报仇的事,你连我瞒了个风雨不透;就算我们老爷子知道,也究竟不知你卖的是那葫芦里的药。敢则昨日提起来,人家比咱们知道的多着呢。因这上头,大家伙儿才商量着说,必得把这话先告诉你,然后人家二叔还有多少正经话要说。
“小姑太太,你只想想,你那个性格儿可是一句半句话省的了事的人吗?所以昨日才商量了这样一条主意来的。你方才只晓得说人家为甚么不光明正大的来,我们爷儿们为甚么不告诉明白了你。我且问你,假如昨日没个商量,人家就这么冒然的到门口儿,说:‘安某人送弹弓儿来了。’你自己估量着,你见人家不见?不用讲,心里先横上一个甚么施恩望报咧不望报咧的。一想,他准是为前番在庙里救了他家公子报恩来了,再加上你为你老太太的事心里不耐烦,为老爷子的仇怕走露这个话,你管定连门儿也不准他进,叫他留下弹弓儿找邓九太爷去。我为甚么说这话呢?你当日合他家公子约下送这张弹弓儿取那块砚台的时候,就叫他我我们老爷子,这就明显着是不许来人到门认着你的住处了。你算,人家连你的门儿都进不来,就有一肚子话合谁说去?所以才商量著作成那样假局子,我们爷儿三个先来,好把人家引进门儿来。不想姑娘你果然就容我们把这位老人家引进门儿来了。
“是说进了门儿了。姑娘,你也不是甚么怕见人的人,只是估量着不是方才那个光景儿,请你出去到前厅见人家,你肯不肯?一个不肯见面,这话又从那里说起?所以才商量着编成那个坝,我便撺掇到你窗根儿底下听去,那里却作成一边定要留下那弓,一边定不肯留下那弓,好把姑娘你引出去。不想果然就把姑娘你引出去,彼此见着面儿了。
“是说见了面儿了。还怕你不三言两语把弹弓儿要过来,踅身往里就走吗?人家各有个内外,难道人家还好后脚儿就跟进你来不成?那时虽然见了面,这话还是说不成。所以才商量着我们这二叔开口便问你家老太太,为的是接着拜灵好进来说这段话。不想我们老爷子从旁一怂恿,姑娘你果然就让这位老人家到里一层儿来了。
“是说到了这里了。难道拜过了灵,交还了弹弓儿,人生面不熟的,人家还好硬坐下不走不成?这话又打住了。所以才商量着我拉起你来谢客,你姐夫就替你递茶,为的是好留住人家坐下说话。不想姑娘你果然就让他老人家坐下了。
“是说是坐下了。难道人家没头没脑儿的开口就说:‘你这不穿孝不是要报仇去呀?’这像句话吗?便是我们爷儿们又怎好多这个口呢?这话又耽误了。所以才商量着就借着问你为何不穿孝,用话激着你,叫你自己说出这句报仇的话来。又怕一下子把你激恼了,打断了话头儿,所以才商量着不等你翻老爷子先翻,好压下你的气去,引出你的话来。不想姑娘你果然就自己不禁不由的把报仇这句话说出来了。
“是说说出来了。再要你说出这个仇人的姓名来,只怕问到来年打罢了春也休想你说。所以才商量着索性给你一口道破了。我们爷儿们可也想不到你就闹到那个场中,人家二叔可早料透了。所以才商量定了,老爷子那里紧防着你。不想姑娘你果然就枪儿刀儿烟雾尘天的闹起来了!
“到了闹到这个场中了。你那性儿有个不问人家一个牙白口清,还得掉在地下砸个坑儿的吗?这话其实也不过几句话就说明白了,又要那样说评书的似的合你叨叨了那半天,是为甚么?就防你一时想左了,信不及这位假尹先生的话;一个不信,你嘴里只管答应着,心里憋主意,半夜里一声儿不言语,咃嘣骑上那头一天五百里脚程的驴儿走了!姑娘,你说这个事你作得出来作不出来?那时候谁驾了孙猴儿的筋斗云赶你去呀!
“这不是只管把话说明白了还是误了事了吗?所以人家才耐着烦儿起根发脚的合你说。说的待终把纪家门儿的姥姥家都刨出来了,也是为要出出你这口怨气,好平下心去商量正事。我们也只想着你听见只有痛快的乐的;再不然,想起你们老爷子、老太太来,倒痛痛的哭一场,再不至于有别的岔儿。人家二叔可又早料透了,所以才商量定了,嘱咐我小心留神。所以我乘你合人家拧眉毛瞪眼睛的那个当儿,我就把你那把刀溜开了。不想姑娘你果然就死呀活呀的胡闹起来了。
“到了闹到这个分儿上,算闹到头儿了,就要仗着我们爷儿们劝你。老爷子是说是你个师傅,他老人家的性子没三句话先嚷起来了。你姐夫更合你说不进话去。我这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大约说破了嘴,你也只当是两片儿瓢。——难道我没劝过你去不得吗?你何曾听我一个字儿来着?你只听人家二叔方才说的这篇大道理,把你心里的为难想了个透亮,把这事情的用不着为难说了个简捷,才把姑娘你的实话憋宝啊似的憋出来了!好容易盼到你说了实话了,人家不敢撇开假姓名,露出真面目来合你说实话!
“是啊!说了周遭儿,人家好好儿的,到底为甚么把位安老爷算作尹先生?我们爷儿们又装神弄鬼的跟在里头,这又是作甚么呀?可都是你那个甚么施恩望报不望报的这个脾气儿闹的。你只看,方才说到归根儿,你还是这句。总而言之,一句话,说是尹先生,才进的了你这个门儿,说得上这套话;说是安老爷,只怕这时候,慢讲说这套话,就进不了这个门儿!至于方才那番话,也必是从你嘴里说出来,才话里引的出话来;要是从旁人嘴里说出来,管保你又是把那小眼皮儿一搭拉,小腮帮子儿一鼓,再别想你言语了。人家还说甚么?那可就误事误到底儿了!
“为甚么为这个事他老哥儿俩昨日商量了不差甚么一天,还弄了分笔砚写着,除了我们爷儿四个,连个鬼也不叫听见?妹子你白想想:我们这位二叔在你跟前,心思用的深到甚么分儿上?意思用的厚到甚么分儿上?人家是怎么个样儿的重你?人家是怎么个样儿的疼你?这是我们二叔合我父亲一片苦心,一团诚意!你可别认成《三国演义》上的诸葛亮七擒孟获,《水浒》上的吴用智取生辰纲,作成圈套儿来汕你的,那可就更拧了!再说人家也是这个岁数儿了,又合老爷子结了弟兄,就合咱们的老家儿一样。依我说,这时候且把那些甚么英雄不英雄的扔开,咱们作儿女的就是听人家的话,怎么说怎么依着。好妹子!好姑奶奶!你可不许猫闹了!你往下听,这位老人家的正经话多着的呢!”
却说那十三妹姑娘听了褚大娘子这话,才如梦方醒,心里暗暗的说:“这位安官长才是位作英雄的见识,养儿女的心肠!”他登时把一段刚肠化作柔肠,一腔侠气融成和气。心里着实的感激佩服安老爷。
列公,说起来人生在世,都有个代劳任怨的刚肠,排难解纷的侠气,成全朋友,怜恤骨肉。只是到了自己背了气迷了头,就难得受过他好处的那班人知恩报恩,都像这位安水心先生这等破釜沉舟,披肝沥胆。假如我说书的遭了这等事,遇见这等人,说着这番话,我只有给他磕上一个头,跟着他去,由他怎么好怎么好!
谁想这位十三妹姑娘,力大于身,还心细于发。沉下心去,把前后的话一想,第一句他就想到:“方才这安官长的话里,讲到我当日遣人送我父亲灵柩一节,这话我记得曾在能仁寺向他家公子合张家妹子说过个大概,算他父子翁媳见面谈到罢了;至于我的老家在京里,我父亲的灵在庙里这话,我合邓、褚两家都不曾谈过,他是怎的知道?好不作怪!且等我问个端的,再定行止。”因向安老爷说道:“官长这番高义,无论琱Q三妹有这造化跟了去没这造化跟了去,只这几句话,终身不敢忘报。只是民女的家事官长怎么晓得的这样详细?还要求明白指教。”
安老爷听了这话,呵呵大笑,说道:“姑娘,你问到这句话,我若说将起来,只怕我虽不是‘尹其明’,你也不好称我作‘官长’。你虽自称是‘民女’,我还不信你是‘十三妹’!”
姑娘此刻,气儿是馁了去了,心儿是平下去了,小嘴儿也不像那样梆啊梆的梆子似的了。只得给人家陪个笑儿,道:“官长不信民女是十三妹,却是那个?”安老爷道:“姑娘,话到其间,我也只得直说了。只是你却不要害羞,不可动气。你不但不是姓石行三,并且也不排行十三妹。你家姓一个人可的“何”字,同我一样,都是正黄旗汉军旗人。你家三代单传,你曾祖太爷双名登瀛,翰林出身,作到詹事府正詹,终于江西学院。你祖太爷单名一个焯字,却只中了一名孝廉。你父亲单名一个杞字。官居二品,便是那纪大将军的中军副将。你家太夫人尚氏,便是三藩尚府的远族本家。当日在京,我们彼此都是通家相见。便是姑娘你小时节我也曾见过,只是今日之下,我认得你,你却不认得我了。
“我除了你曾祖太爷不曾赶上,你祖太爷便是我的恩师。那时他老人家正在用功,想中那名进士,不想你家从龙过来,有个骑都尉的世职,恰好出缺无人,轮该你祖太爷承袭,出去引见,便用了一个本旗章京。你祖太爷因是历代书香,自己不愿弃文就武,便退归林下,把这前程让给你父亲承袭。他幼官出学,用了一个三等侍卫。你祖太爷从此无心进取,便聚集了许多八旗子弟,逐日讲书论文。只我安某要算他老人家第一个得意学生,分虽师生,情同骨肉。我今日稍稍的有些知识,都是我这恩师的教导成全,至今无可答报。
“他老人家是早年断弦,一向便在书房下榻,直到一病垂危,我还同你父亲在那里服侍汤药,早晚不离。一天,他老人家把我两个叫到床前,叫着你父亲的名字,说道:‘我这病多分不起,生寄死归,不足介意。只是我平生有两桩恨事:一桩是不曾中得一名进士。但我虽不曾中那进士,却也教育了无数英才,看去将来大半都要青云直上。就中若讲人品心地,却只有我这安学生。只可惜他清而不贵,不能腾达飞黄;然而天佑善人,其后必有昌者。至于你,虽然作了个武官,断非封侯骨相。恰好我一弟一子,都无弟兄。这弟兄一伦也是人生不可缺陷的,你两个今日就在我面前对天一拜,结作弟兄,日后也好手足相顾。’因此上,我合你父亲又多了一层香火因缘,算得个异姓骨肉。他老人家又道:‘那一桩恨事,便是我不曾见着个孙儿。我家媳妇现虽身怀六甲,未卜是女是男。倘得个男孩儿,长大就拜这安学生为师,教他好好读书,早图上进,切不可等袭了这世职,依然去作武弁;倘得个女孩儿,也要许配一个读书种子,好接我这书香一脉。你两个切切不可忘了我的嘱咐!’这些话,我都一一的亲承师命。姑娘,你我两家是这等一个渊源,你怎生还合我称的甚么‘民女’咧‘官长’!”
姑娘此刻是听进点儿去了,话也没了,只呆呆的望了安老爷的脸往下听。安老爷又接着说道:“及至你祖太爷见背之后,次年三月初三日辰时,姑娘你才降临人世。那年是个辰年,你这八字恰好合着辰年、辰月、辰日、辰时。从你裹着?子的时候,我抱也不止抱过一次。这年正是你的周岁,我去给你父母道喜。那日你家父母在炕上摆了许多的针线刀尺、脂粉钗环、笔砚书籍、戥子算盘,以至金银钱物之类,又在庙上买了许多耍货,邀我进去一同看你抓周儿。不想你爬在炕上,凡是挨近的针黹花粉,一概不取,只抓了那庙上买的刀儿、枪儿、弓儿、箭儿这些耍货,握在手底下,乐个不住。我便合你父亲笑说:‘这侄女儿将来只怕要学个代父从征的花木兰定不得呢!’谁知你听得我说了这句,便抬起头来笑嘻嘻的赶着要我抱。及至我抱到怀里,你便张着两只小手儿,倒像见了许多年不曾相会的熟人一般,说说笑笑,钻钻跳跳,十分亲热。凭着谁来接着,只不肯去。落后还是你家老太太吩咐你那奶娘道:‘快接过去罢,看溺了二大爷……’一句话不曾说完,且喜姑娘你不曾小解,倒大解了我一褂袖子!那时候你家老太太连忙叫人给我收拾,我道:‘不必,只把他擦干了,留这点古记儿,将来等姑娘长大不认识我的时候,好给他看看,看他怎生合我说嘴。’姑娘,不想这话却应在今日。
“那时我同你父母大家笑了一回,你那奶娘早给你换了衣裳抱来。你老太太接过来道:‘快给大爷陪个不是,说等凤儿大了好生孝顺孝顺大爷罢。’我因问说‘你我旗人家的姑娘,怎生取这等一个名字?’你家老爷道:‘说也好笑,他母亲生他的前一晚,梦见云端里一只纯白如玉的凤鸟,一只金碧辉煌的凤鸟,空中飞舞;一时这只把那只引了来,一时那只又把这只引了去,对着飞舞一回,双双飞入云端而去。不解是个甚么因由,想去总该是个吉兆,因此就叫他作玉凤。姑娘,你这名儿从你抓周儿那日就在我耳轮中听得不耐烦了,此时你还合我讲甚么‘十三姐’呀‘十三妹’!
“然则你又因何单单的自称个‘十三妹’呢?这三个字大约还从你名儿里的o个‘玉’字而来,你是用了个拆字法,把这‘玉’字中间‘十’字合旁边一点提开,岂不是个‘二字’?再把‘十’字加在‘二’字头上,把一点化作一横,补在‘二’字中间,岂不是‘十三’两个字?又把九十的‘十’字、金石的‘石’字音同字异影射起来。一定是你借此躲避你那仇家,作一个隐姓埋名哑谜儿,全身远害。贤侄女,你道愚伯父猜得是也不是?”
听起安老爷这几句话,说得来也平淡无奇,琐碎得紧,不见得有甚么警动人的去处。那知这话越平淡越动性,越琐碎越通情。姑娘是个性情中的人,岂有不感化的理?再加自己家里的老底儿,人家比自己还知道,索性把小时候拉青屎的根儿都叫人刨着了,这还合人家说甚么呢?只见他把这许多年憋成的一张冷森森煞气横纵的面孔,早连腮带耳红晕上来,站起身形,望前走了一步,道:“原来是我何玉凤三代深交有恩有义的一位伯父!你侄女儿那里知道!”说着,才要下拜。
安老爷站起来,说道:“姑娘,且慢为礼。你且归坐,听我把这段话讲完了。”因接着前文说道:“后来你老人家服满,升了二等侍卫,便外转了参将,带你上任。这话算到今日,整整十七个年头。一向我们书信往来,我那次不问着你!你父亲信来道,因他膝下无儿,便把你作个男孩儿看待。且喜你近年身量长成,虽是不工针黹,却肯读书,更喜弓马,竟学得全身武艺。我还想到你抓周儿时节说的那句话。谁想前年又接得你尊翁的信,道他升了副将,又作了那纪大将军的中军,并且保举了堪胜总兵。忽然,一路顺风里说到想要告休归里,我正在不解,看到后面,才知那纪大将军听得你有这般武艺,要合你父亲结亲。你父亲因他不是诗书礼乐之门,一面推辞,便要离了这龙潭虎穴。我正在盼他回家相会,岂知不几日便晓得了他的凶信。我便差了两个家人,连夜起程去接你母女合你父亲的灵柩。及至接了回来,才晓得你要避那仇人,叫你的乳母丫鬟扮作你母女的样子,扶柩回京,你母女避的不知去向。
“这二三年来,我逢人便问,到处留心,只是没些影响。直到我那孩子安骥同你那义妹张金凤到了淮安,说起你途中相救的情由,讲到你这十三妹的名字,并你的相貌情形,我料定除了你家断不得有第二家,除了你也断不得有第二个。所以我虽然开复原官,也无心富贵。便脱去那领朝衫,一路寻你到此,要想接你母女回京,给你我个安身立命之处,好不负我恩师的那番嘱咐,不止专为你能仁寺那番赠金救命的恩情而来。姑娘只想,有你老太太在,我尚且要请你母女回京,如今剩你一人,便说有九公合这大娘子可托,我又怎肯丢下你去?现在你的伯母合你的义妹张姑娘并他的二位老人家都在途中候你。便是你父亲的灵柩,我也早晓得你家坟上无处可葬可停,若依你吩咐你那奶公的话,停在那破庙之中,怎生放心得下?我早把他厝在我家坟园,专等寻着你母女的下落,择地安葬。就连你那奶公戴勤合那宋官儿,以至你的奶母丫鬟,眼下都在我家。此去路上男丁不多,除了我父子合张亲翁,还有家丁十余名;女眷不多,除了我内人婆媳合张亲母,还有女伴八九口。那一个不照料了你老太太这口灵柩?
“姑娘,你这条身子,便算我费些事,不过顺带一角公文;便算我费些银钱,依然是姑娘你的厚赠。及至到京之后,我家还有薄薄几亩闲地,等闲人还要舍一块给他作个义冢,何况这等正事。那时待我替你给他二位老人家小小的修起一座坟茔,种上几棵树木,双双合葬。你在他坟前烧一陌纸钱,奠一杯浆水,叫声:‘父母!孩儿今日把你二位老人家都送归故土了!’那才是个英雄,那才是个儿女。姑娘,你要听我这话,切切不可乱了念头!”
何姑娘还不曾答话,邓九公听到这里,早迸起来嚷道:“老弟呀,痛快煞我了!这才叫话,这才叫人心,这才叫好朋友!”褚大娘子道:“你老人家先别打岔,让人家说完了。”邓九公道:“还不叫我打岔!你瞧,今日这桩事,还不难为我老头子在里头打岔吗?”说罢,呵呵大笑。
且莫管他呵呵大笑,再整何玉凤听了这话,连忙向安老爷道:“伯父,你的话说的尽性尽情到这个地步,真真的好比作‘吹泥絮上青云,起死人肉白骨’。侄女儿若再起别念,便是不念父母深恩,谓之不孝;不尊伯父教训,谓之不仁。既是承伯父这等疼爱侄女,侄女倒要撒个娇儿,还有句不知进退的话要说。伯父,你若依得我,我何玉凤死心塌地的跟了你去。”这位姑娘也忒累赘咧。这要按俗语说,这可就叫作“难掇弄”!却也莫怪他难掇弄,一个女孩儿家,千金之体,一句话就说跟了人走了?自然也得自己站个地步,留个身份。
安老爷听了还有话说,问道:“姑娘,你更有何说?”他道:“我此番扶了母亲灵柩随伯父进京,我往日那些行径都用不着,从此刻起,便当立地回头,变作两个人,守着那闺门女子的道理才是。第一,上路之后,我只守了母亲的灵,除了内眷,不见一个外人。”安老爷道:“这是一。第二呢?”他又道:“第二,到京之后,死者入土为安,只要三五亩地,早些合葬了我父母便罢。伯父切不可过于糜费,我家殁化生存才过得去。”安老爷又问:“第三呢?”他道:“第三,却要伯父给我挨近父母坟茔找一座小小的庙儿,只要容下一席蒲团之地,我也不是削发出家,我也不为舍身了道,只为一生守着我父母的魂灵儿,庐墓终身。这便是我何玉凤的安身立命了。”只听这姑娘心眼儿使得重不重?脚步儿站得牢不牢?这若依了那褚大娘子昨日笔谈的那句甚么“何不如此如此”的话,再加上邓九公大敞辕门的一说,管情费了许多的精神命脉说《列国》似的说了一天,从这句话起,有个翻脸不回京的行市!果然又不出安老爷所料。
好安老爷!真是从来说的,有八卦相生,就有五行相克;有个支巫祁,便有个神禹的金锁;有个九子魔母,便有个如来佛的宝钵;有个孙悟空,便有个唐一行的紧箍儿咒。你看他真会作!只见他听了这话,把脸一沉,道:“姑娘,这话我合你口说无凭。”说着,便要了一盏洁净清茶,走到何夫人灵前,打了一躬,把那茶奠了半盏,说道:“老弟!老弟妇!你二位的神灵不远,方才我安某这片心合侄女儿这番话,你二位都该听见。我安某若有一句作不到,哪有如此水!”说着,把那半盏残茶泼在当地,便算立了个誓。何玉凤姑娘见安老爷这样的至诚,这才走过来,说道:“蒙伯父这样的体谅成全,伯父请上,受你孩儿一拜!”安老爷倒掌不住,泪流满面。邓、褚父女翁婿并那些帮忙的村婆儿村姑儿在旁看了姑娘合安老爷这番恩义,也无不伤心。
才要张罗着让坐让茶,早见那姑娘三步两步扑了那口灵去,叫声:“母亲!你可曾看见?如今是又好了!原来他也不是甚么尹先生,也不好称他作甚么安官长,竟是我家三代深交有恩有义的一位异姓伯父!他如今要带了女儿扶了你的灵柩回京,还要把你同父亲双双合葬,你道可好?你听了欢喜不欢喜?你心里乐不乐?阿呀母亲!阿呀父亲!你二位老人家怎的尽着你女孩儿这等叫,答应都不答应一声儿价!”说完了,拍着那棺材捶胸顿脚,放声大哭。这场哭,直哭得那铁佛伤心,石人落泪;风凄云惨,鹤唳猿啼。便是那树上的鸟儿,也忒楞楞展翅高飞;路上的行人,也急煎煎闻声远避。这场哭,大约要算这位姑娘从他父亲死后直到如今憋了许多年的第一双热泪!这正是:
伤心有泪不轻弹,知还不是伤心处。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十九回完)
第二十回 何玉凤毁妆全孝道 安龙媒持服报恩情
这回书紧接上回,表得是何玉凤姑娘自从他父母先后亡故,直到今日才表明他那片伤心,发泄他那腔怨气,抱了他母亲那口棺材哭个不住。邓九公见他哭得痛切,便叫女儿褚大娘子上前劝解。褚大娘子道:“倒莫忙,他这肚子委屈也得叫他痛痛的哭一场,不然憋出个甚么病儿痛儿的来,倒不好。”
说着,便叫人取些热汤水,又叫拧个热手巾来,这才慢慢过去劝着。劝了良久,那姑娘才止住哭声。大家围着,都让他先坐下歇歇。
只见他且不归坐,开口便问着褚大娘子道:“姐姐,你前日给我作的那件孝衣可还在手下?”褚大娘子道:“那天因为你执意不穿,立逼着我拿回去,我就带回去了。今日我连这东西合你的素衣裳以至铺盖鞋脚我都带了来了。不然你瞧我来的时候,作吗用带那样一个大包袱来呢!”说着,便一手拉了他到里间去。何玉凤这才毁却残妆,换上孝服。原来汉军人家的服制甚重,多与汉礼相同。除了衣裙甚至鞋脚都用一色白的。那姑娘穿了这一身缟素出来,越发显得如闲云野鹤一般,有个飘然出世光景。褚大娘子又叫人给他在地下铺了一领席,垫上孝褥子,他才在灵右守起制来。
邓九公此时是把一肚子的话都倒出来了,也没甚么可为难的了,觉得有点子泛上饿来了。便向他女儿道:“姑奶奶,咱们可得弄点甚么儿吃才好呢。你看你二叔合妹妹进门儿就说起,直说到这时候,这天待好晌午歪咧,管保也该饿了。”
褚大娘子道:“这些事等不到老爷子操心,连吃的带你老人家的酒,我临来时候都打点妥当了,叫他们随后挑了来。这时候敢怕早送来了,在外头收拾着呢。甚么时候吃,甚么时候现成。”邓九公听了,便摧着才给姑娘些东西吃。
岂知这位姑娘平日虽吃上看不破些儿,到了今日,心静身安,已经了安老爷这番琢磨点化,霎时把一条冰冷的肠子了个滚热,心里的事情都来了,那里还顾得到吃上?只在那里默坐,把心事一条条的理论起来。第一条,早就想起他那义妹张金凤,又急切要见见这位伯母安太太是怎样一个性情,怎样一个行径。便问着安老爷道:“伯父,你方才说我那伯母合张家妹子都在半途相候,不知他娘儿们此时在那里?怎的我得见见也好。”安老爷道:“不但你想见他们,他们也正在那里想见你。除了我们张亲家老夫妻二位照应行李不得来,其余都在庄上。”说着,便找褚一官着人送信请去。
恰好褚一官外面去了,不在跟前。一时找来,老爷便说明原由。褚一官道:“还等这会子呢?头晌午就来了!这里话设说结,我又不敢让进来,没法儿,我把他老人家娘儿两个让到隔壁林大嫂家坐着呢。方才打发人来问过两三回了。等我过去言语一句。”说着去了。
不上一盏茶时,安太太早到,褚大娘子便忙着迎出去,搀了进来。那安太太进门,一眼便看见姑娘哀哀欲绝的跪在那里。一时也不及参灵,便一直的奔了姑娘去。也顾不得那白褥子的忌讳,便蹲下身去,半跪半坐的把他一搂搂在怀里,“儿呀”“肉”的哭起来,。一面哭着,一面数落道:“我的孩子!你可心疼死大娘了!拿着你这样一个好心人,老天怎么也不可怜可怜你,叫你受这个样儿的苦哟!”姑娘听了这话,心里更酸,哭得更痛。褚大娘子劝了半日,才两下里劝住了。
便让太太坑上坐,太太那里肯?说:“姑奶奶,我好容易见着他了,你让我合他多亲香亲香!”说着,又拿小手巾擦眼睛。
褚大娘子便向炕上拿了一个坐褥,给太太铺好,又装了一袋烟过去。
太太便合姑娘对面坐了,手里拿着烟袋,且不吃烟,着实的给姑娘道了一番谢,说:“大姑娘,我就剩了心里过不去了!我实在说不出甚么来了!”姑娘此时倒也无可谦词,只说了个:“那时虽然彼此不知,方才听我伯父说起来,我两家原来是这样的世谊,便是侄女儿出些力,岂不是该的?侄女儿此后仰仗伯父、伯母的去处正多。还有几句不知进退的话,方才我都求过我伯父了。”
安太太道:“大姑娘,凭你有甚么为难的事,都交给我合你大爷。你只别委屈,别着急,耽搁了身子,我就放心了。”
说着,便拉了他的手,问长问短。恰好一个婆儿送上茶来,安太太接来,便搁下那个茶盘儿,自己端着碗,送到他口边,让他喝两口热茶。一会儿又用手指头给他理理头发,一会儿又用小手巾儿给他沾沾脸上的眼泪,一会儿又说:“这一个褥子薄,再垫个坐褥罢,小心地下的凉气冰着。”一会儿又说:“没外人在这里,只管盘上腿儿坐着,看压麻了脚。”——也不知要怎样的疼疼那位姑娘才好。再不想姑娘的小脚儿天生的不会盘腿。更可怜那姑娘幼年丧父,正是用着母亲抚养照料的时候,母亲又没了;便是有,他那位老太太也是一个老实不过的人,及至逃难至此,一病不起,连他自己的衣食还得女儿照顾,姑娘何曾经过人这等珍惜怜爱过来?如今合安太太见了面,看了这番说话、行事、待人,才知道天底下的女孩儿原来还有这等一个境界,他心里顿觉甜苦寒暖大不相同,便益发合安太太亲热起来。
坐定了,便目不转睛的看着安太太。只见那太太穿一件鱼白百蝶的衬衣儿,套一件降色二则五蝠捧寿织就地景儿的氅衣儿,窄生生的袖儿,细条条的身子,周身绝不是那大宽的织边绣边,又是甚么猪牙绦子、狗牙绦子的胡镶混作,都用三分宽的石青片金窄边儿,塌一道十三股里外挂金线的绦子,正卷着二折袖儿。头上梳着短短的两把头儿,扎着大壮的猩红头把儿,别着一枝大如意头的扁方儿,一对三道线儿玉簪棒儿,一枝一丈青的小耳挖子,却不插在头顶上,倒掖在头把儿的后边。左边翠花上关着一路三根大宝石抱针钉儿,还戴着一枝方天戟,拴着八棵大东珠的大腰节坠角儿的小挑,右边一排三枝刮绫刷蜡的矗枝儿兰枝花儿。年纪虽近五旬,看去也不过四十光景,依然的乌鬓黛眉,点脂敷粉。待人是一团和气,和气的端庄;开口有几句谦词,谦词的尊贵。高华富丽,慈厚和平。合安老爷配起来,真算得个子子孙孙的天亲,夫夫妇妇的榜样。姑娘看了半日,心里暗暗的说道:“我给张家妹妹误订误撞说成了这等的一个人家,这样的一双公婆,也算对得住他了。”
他那里正待问安太太“我那妹子怎的不同来”?一句话不曾出口,只听外面一片哭声,男的也有,女的也有,老的也有,少的也有,摇天振地价从门外哭了进来。姑娘从来不晓得甚么叫作“害怕”的人,此时倒吓了一跳,心里?X溃骸拔艺饫 说恕Ⅰ伊郊抑赐猓苍?没个痛痒相关的人,他两家都在眼前,这来的又是班甚么人?却哭的这般痛切?好生作怪!”自己又拘住礼法,不好探头往外看,只得低了头伏在地下陪着哭。
且住!这一片哭声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班人,果然都是谁呀?原来安太太过来的时候,安公子小夫妻合仆妇丫鬟都随过来了。只因里面地方过窄,要等安太太先见过了,然后大家才好进来,趁这个空儿,便在前厅换了衣裳。姑娘在灵旁跪着。只顾在这里应酬安太太,却不得知道消息。及至他自己伏下身去陪哭,安太太便站起身来。他哭着闪眼一看,早见一男一女拜倒在灵前,又是两个老少妇人跪在门里,一个男的跪在门外,都伏在地下痛哭,又各各的身穿重孝。姑娘泪眼模糊,急切里看不出谁是谁。口里既不好问,心里更想不出这是怎么一桩事。正在纳闷,却见褚大娘子把灵前跪的那个穿孝的少妇搀起来,那厢那个穿孝的少年也便站起身来,还在那里捂着脸擦眼泪。那少妇便拉了褚大娘子,一面哭着扑了自己来,便在方才安太太坐的那个坐褥上跪下,娇滴滴悲切切叫了声:“姐姐,你想得我好苦!”说罢,也是抱头痛哭。
何玉凤此时临近一看,又听得说话的声音,才晓得是他救的那个结义妹子张金凤,那厢站的那个少年,便是安公子。
一时心中万绪千头,才待说话,那后面跪的老少两个妇女也抢过来给姑娘磕头,扶着姑娘的腿哭个不住。门外的那个男的也磕了阵头站起来。姑娘且不及看门外那个,急得一手拉了金凤姑娘,一手推那两个妇女,道:“你两个先抬起头来,我瞧瞧是谁?”及至两个抬起头来,两下里看了一看,才晓得是他的奶母合他的丫鬟,门外那个却是他的奶公戴勤。姑娘此时断想不到这班人忽然在此地同时聚在一处,重得相见,更加都穿著孝服,辨认不清,到了他那个丫鬟——随缘儿媳妇——隔了两三年不见,身量也长成了,又开了脸,打扮得一个小媳妇子模样,尤其意想不到,觉得诧异。这一阵穿插,倒把个姑娘的眼泪穿插回去了,呆呆的瞅瞅这个,看看那个,怔了半日,才问着张金凤道:“妹子,我难道合你们是梦中相见么?”张姑娘道:“姐姐,你且莫悲伤!定一定再说话。”这姑娘痛定思痛,良久良久,才重复哭起来。
安太太便叫张姑娘:“好生劝劝你姐姐,不要招他再哭了。”褚家娘子合他奶娘也来相劝。姑娘这才止住悲啼,拉了张金凤,觉得心中有万语千言,只不知从那句说起。只见他看了看众人,又看了看安公子夫妻,忽地失惊道:“阿呀!岂有此理!我这奶公、奶母合这丫鬟罢了,你二位,现在伯父、伯母双双在堂,岂不嫌个忌讳,怎生也穿起这不祥之服?快快脱下来才是!”安公子跪在那里答道:“我两个受了姐姐的救命大恩,无路可报,今日遇着婶母这等大事,正该如此。况又是父母吩咐的,怎敢违背!”姑娘连连摆手,说:“这事断断行不得!”张姑娘又道:“姐姐,便是你我,又合嫡亲姐妹差些甚么?姐姐不必再讲了。”两人只管这等说,姑娘那里肯依?急得又向安老爷、安太太说:“伯父、伯母,这事礼过于情,不要说我何玉凤看了不安,便是我的母亲九泉有知,也过不去。求你二位老人家吩咐一句,一定叫他们脱了才好。”
安老爷道:“姑娘,你且不必着急,听睇﹛C你道这事‘礼过于情’,按古礼讲,古人的朋友本就有个‘袒免之服’。怎的叫作‘袒免’?就如如今男去冠缨,女去首饰,再系条孝带儿,戴个孝髻儿一般。按今礼讲,你只看内三旗的那些人家,遇见父母大事,无论亲戚朋友跟前,都有个递孝接孝的礼。再讲到情,你我两家不但非寻常朋友可比,比起那疏远的亲戚来,只怕情义还要重些。便是你尊翁灵柩到京的时候,我也曾在我那坟园上供养他几日,也曾叫我这孩儿去了缨儿,穿身孝服,替我早晚祭奠。这是你奶公、奶娘眼见的。那时姑娘你又从那里不安去?何况姑娘你救了他两个性命,便同救了他两个父母、公婆。他两个如今止于给你令堂穿身孝服,就论一报一施,你道孰轻孰重?这几身孝,正是我昨日听得你令堂的事,合你伯母商议,特特的赴做成的。你我骨肉一般,还讲得到甚么忌讳?便是忌讳,我这一儿一媳当日在那能仁寺双双落难,果然不是你来搭救,只怕今日之下,想穿这两身孝服也没处穿,我同你伯母求着这样忌讳也求不到。我再合姑娘你掉句文,这就叫作‘亡于礼者’之礼也,故曰‘其动也中’。”安太太也道:“是这样。”不叫姑娘谦让,又怕他着急,便亲自走过来安抚了他一番。
这且不表。却说邓九公方才见公子合张金凤穿了孝来,也自诧异,及至安老爷说了半日,他才明白过来。原来昨日安老爷把华忠叫在一旁说的那句梯己话,合今早安老爷见了安太太老夫妻两个说的那句哑谜儿,他在旁边听着干着了会子急不好问的,便是这件事。便向姑娘道:“姑娘,师傅总得站在你这头儿,咱们到底是家里,我再没说架着炮往里打的。这话你伯伯可说的是,咱们不用再说了。”姑娘还待再说,褚大娘子也道:“我可不懂得这些甚么古啊今啊、书哇文的,还是我方才说的那句话,人家是个老家儿,老家儿说话再没错的,怎么说咱们怎么依就完了。你说是不是?”
姑娘见一个人扭不过众人去,心里想道:“我从来看了世界上这些施恩望报的人,作那些春种秋收的勾当,便笑他是有意沽名,有心为善;所以我作事作起来任是潮来海倒,作过去便同云过天空。即如我在能仁寺救安公子、张姑娘的性命,给他二人联姻,以至赠金借弓这些事,不过是我那多事的脾气,好胜的性儿,趁着一时高兴,要作一个痛快淋漓,要出出我自己心中那口不平之气!究竟何曾望他们怎的领情,怎生报答来着?不想他们竟这等认真起来。可见造因得果,虽有人为,也是上天暗中安排定的。”想到这里,也就默默无言,只得跪起来给安公子合张姑娘行礼叩谢,慌得他两个还礼不迭。然虽如此,姑娘此刻是说勉强依了,他心里却另有个不愿意的意思。他这不意愿,想来不是为方才给安公子、张姑娘磕那两个头。究竟他是个甚么意思?这位姑娘心里弯子转子过多,我说书的一时摸不着门儿,无从交代。等这书说到那个场中,少不得说书的听书的都明白了。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再讲安老爷自从到了二十八棵红柳树邓家庄,又访到青云堡,见了褚一官、褚大娘子,这才见着邓九公。自从见了邓九公,费了无限的调停,无限的宛转,才得到了青云峰,见着了这位隐姓埋名昨是今非的十三妹。自从见了这位姑娘,又费了无限唾沫,无限精神,才得说的他悉心忏悔,五体皈依。一直等安太太、安公子、张姑娘以至他的奶公、奶母、丫鬟异地重逢,才算作完了这本戏文,演完了这段评话,才得略略的放心。
他便对邓九公说:“九兄,这事情的大局已定,我们外面歇歇,好让他娘儿们说说话儿,各取方便。”邓九公本就嚷嚷了半天吃了,听了这话,正中下怀,忙说:“很好,咱们也该喝两盅去了。”又告诉褚大娘子道:“让姑娘吃些东西。哭只管哭,可不要尽只饿着。”唠叨了一阵,这才陪了老爷、公子出来。外面自有褚一官带了人张罗着预备吃的,内里褚大娘子也指使着一群蹶头脚的婆儿调抹桌凳,搬运饭菜。便连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也来帮忙,一时里外都吃起来。安老爷合邓九公心里惦着有事,也不得照昨日那等畅饮,然虽如此,却也瓶罄杯空,不曾少喝了酒。至于那些吃食,不必细述,也没那古儿词儿上的“山中走兽云中雁,陆地飞禽海底鱼”,不过是酒肉饭菜,吃得醉饱香甜而已。一时吃完,又添了东西,内外下人都吃过了。
邓九公闲话中便合安老爷说道:“老弟,你看这等一个好孩子,被你生生的夺了去了,我心里可真难过。只是一来关着他的重回故乡,二来又关着他的父母大事,三来更关着他的终身。我可没法儿留他。但是我也受了他会子好处,一点儿没报答他,我这心里也得过的去?我想,如今他不是没忙着要走的这一说了吗?我要把他老太太的事重新风风光光的给他办一办,也算我们师徒一场。只是要老弟你多住几日,包些车脚盘缠。可就不知老弟你等得等不得?”
安老爷道:“我倒没甚么等不得,那盘费更是小事。便是九兄你不给他办这事,我们也不能就走。甚么原故呢?我心里已经打算在此了,此去带了一口灵,旱路走着就有许多不便,我的意思,必须改由水路行走。明日就要遣人踅回临清闸去雇船,往返也得个十天八天的耽搁。只是老兄你方才说的这番举动,似乎倒可不必。从来丧祭趁家之有无,他自己既不能尽心,要你多费,他必不安。况且这些事究竟也不过是个虚文,于存者没者毫无益处。竟是照旧,明日伴宿,后日却把灵封了,把他接到庄上,你师弟姊妹多聚几日,叙叙别情。有这项钱,你倒是给他作几件上路素色衣裳,如此事事从实,他也无从辞起。”
邓九公道:“那几件衣裳可值得几何呢!”说着,绰着那部长须,翻着眼睛,想了一想,说:“有了!衣裳行李也要作,临走我倒底要把他前回合海马周三赌赛他不受我的那一万银送他,作个程仪。难道他还不受不成?”安老爷道:“那他可就不受定了。老兄,你岂不闻‘江山好改,秉性难移’?你且不可打量他从此就这等好说话儿了。他那平生最怕受人恩的脾气,难道你没领教过?设或你定要尽心,他决然不受,那时彼此都难为情。依我说,倒莫如……”老爷说到这里,掩住白,走到邓九公跟前,附耳低声说道:“九兄,莫若如此如此,岂不大妙?”
邓九公听了,乐得拍桌子打板凳的连说:“有理!”又说:“就照这么办了!”老爷道:“九兄,切莫高声。此地只隔一层窗纸,倘被他听见,慢说你这人情作不成,今日这一天的心力可就都白费了!”邓九公伸了伸舌头,连忙住口。
二人正要进后边去,恰好随缘儿媳妇出来,回说:“奴才太太合姑娘请老爷说话。”安老爷便同了邓九公进来。安太太道:“大姑娘方才说了半天,还是为玉格合他媳妇这两身孝,他始终不愿意。他的意思,还要过了明日后日两天,大后日就一同动身。我说这话你等我合你大爷商量,也得算计算计这两天工夫可走得及走不及。”姑娘接着说道:“我也没甚么愿意不愿意。不过想着他二位穿了孝,参了灵,就算情理两尽了,究竟有伯父、伯母在上头;况且又是行路,就这样上路,断乎使不得。不但他二位,便是我这奶公、奶母、丫鬟,现在既在伯父那里,一并也叫他们脱了孝上路为是。至于我这孝,虽说是脱不下来,这样跟了伯父、伯母同行,究竟不便。纵说你二位老人家不嫌忌讳,也得我心里安。再说,我父亲的大事那时,我只顾护了母亲、匆匆远辟,便不曾按着日期守孝;此番到京,我却要补着尽这点作儿女的心。那时日子也宽余了,伯父你给我找的那个庙也该妥当了,我一释服,便去了我的脚跟大事,岂不长便?这样商量定了,过了明日后日两天,就可上路,也省得伯父上上下下人马山集的在此久住。这话,伯父想来再没个不依我的。”
安老爷一听:“这又是姑娘泛上小心眼儿来了,且自顺了他的性儿,我自有道理。”便说道:“姑娘,这话很是。便是你大兄弟、大妹妹,我也不是叫他们穿多少日子的孝。到了你补着穿孝这层,也很行得,尽有这个样子。只是两日后便要起身,却来不及。何也呢?我们将才在外头商量定了,你此番扶柩回京,旱路断不方便,就是你也不得早晚相依。我明日便着人看船去,也有几天耽搁。我们这里却依然明日伴宿,后日把灵暂且封起来,大家都搬到你师傅庄上住去。船一雇到,即刻起行。你那一路不要见外人的这句话,便不枉说了。姑娘,你道如何?”姑娘听了,料是此地山里既不好一人久住,众人也没个长远在此相伴的理,便也没得说,点头俯允。
邓九公见这话说定规了,便道:“咱们这可没事了,太阳爷也待好压山儿了,二妹子合大奶奶这里也住不下,莫如趁早回庄儿上去罢,明日再来。再挨会子,这山里的道儿黑了,可不好走。”安太太还不曾答言,何玉凤姑娘早诧异起来,说道:“怎么,今日都不住下吗?”原来姑娘自被安老爷一番言语之后,勾起他的儿女柔肠,早合那以前要杀就杀、要饶就饶、要聚便聚、要散便散的十三妹迥不相同。听得声都要走,便有些意意思思的舍不得,眼圈儿一红,不差甚么就像安公子在悦来老店的那番光景,要撇酥儿!
褚大娘子笑道:“哎哟,嗳哟!瞧啊!瞧啊!妞儿舍不得大娘了!我这可是头一遭儿看见你这个样儿!”安太太便连忙道:“好孩子,别委屈!我跟着你。”因合褚大娘子道:“不然姑奶奶你合你大妹妹回去,我住下罢。”谁知这位姑娘虽然在能仁寺合张姑娘聚了半日,也曾有几句深谈,只是那时节彼此心里都在有事,究竟不曾谈到一句儿女衷肠,今日重得相逢,更是依依不舍。
褚大娘子是个敞快人,见这光景,便道:“这么样罢。”因合他父亲说:“竟是你老人家带了女婿陪了二叔合大爷回去,我们娘儿三个都住下,这里也挤下了。”又合褚一官道:“你回去可就把二婶儿合大妹妹的铺盖卷儿合包袱送了来,可别交给外头人,就叫孟妈儿合芮嫂两个来。我这里带的人不够使,他们村儿里的几个人晚上也有回家的。我带着一条被窝呢,不要铺盖了。晚上老爷子要合二叔喝酒,我都告诉姨奶奶了。以至明日早起的吃的,老范合小蔡儿他们都知道,你问他们就是了。可想着给我们送吃的来。”褚一官在那里老老实实的听一句应一句。褚大娘子又道:“可是还得把我的梳头匣子拿来呢。”张姑娘道:“不用费事了,两分铺盖里都带着梳洗的这一分东西呢。我们天天路上就是那么将就着使,连大姐姐你也用开了。”褚大娘子道:“如此更省事了。”褚一官道:“想想还有甚么?别落下了。”褚大娘子道:“没甚么了。——再就是我不在家,你多分点心儿,照应照应那孩子,别竟靠奶妈儿。”褚一官又连连答应。褚太娘子又道:“既这样,二叔,索性早些请回去罢。”
邓九公道:“明日人来的必多,我已就告诉宰了两只羊、两口猪,够吃的了,姑奶奶放心罢。倒是这杠,怎么样,不就卸了他罢?”安老爷道:“这又碍不着,何必再卸。就这样,下船时岂不省事!”邓九公道:“老弟,你有所不知。我也知道不用卸,只是我不说这句,书里可又漏一个缝子!”说着,才嘻嘻哈哈同了安老爷父子合褚一官告辞出去。安老爷临走,又把戴勤留下在此照料,便一同回青云堡褚家庄去了不提。
却说何玉凤姑娘,此时父母终天之恨已是无可如何,不想自己孤另另一个人,忽然来了个知疼着热的世交伯母,一个情投意合的义姊,一个依模照样的义妹,又是嬷嬷妈、嬷嬷妹妹,一盆火似价的哄着姑娘。姑娘本是个天性高旷的爽快人,不觉一时精满神足,心舒意敞,高谈阔论起来。
那时虽是十月天气,山风甚寒,屋里已生上火。须臾,点上灯来,那铺盖包袱也都取到。那位姨奶奶又送了些零星吃食来,褚大娘子便都交给人收拾去,等着夜来再要。便让安太太上了炕,又让何、张二位姑娘上去。因向安太太说:“我在左边给你老人家摆一只凤凰,右边给你老人家摆一只凤凰。”他自己却挨着炕边坐了。除了玉凤姑娘不吃烟,那娘儿三个每人一袋烟儿,安太太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十分欢喜。
大家便围炕闲话起来。
安太太道:“真个的,你家这个姨奶奶虽说没甚么模样儿,可倒是个心口如一的厚实人儿。我看你们老人家这样的居心行事,敢怕那姨奶奶还给他养个儿子定不得呢。”褚大娘子道:“那敢是好,我也正盼呢。只是我父亲今年八十七了,那里还指望得定呢!”张姑娘道:“不然。那姨奶奶自己知道,他告诉我说,他家老爷子命里有儿子,他还要养两个呢。”安太太道:“这儿女的数儿,他自己那里定得准呢?”张姑娘忍不住笑道:“我也是这样问他来着,他说是刘铁嘴告诉他的。我也不知刘铁嘴是谁,没敢往下再问。”大家听了,早已笑将起来。
褚大娘子便告诉安太太道:“这是他来的那年,我叫了个瞎生给他算命。要算算他命里有儿子没有。那瞎生叫刘铁嘴,说了这么句话,他就记住了这句话。要是叫他记住了,他肚子里可就装不住了。就这么个傻心肠儿!”玉凤姑娘道:“我可就爱他那个傻心肠儿。只是怕他说话,他一说话,我不笑他,我憋的慌;我笑他,我又怕他恼。”褚大娘子道:“人家可不懂得怎么叫个恼哇!”说着,大家又笑了一阵。
一时,戴勤进来,隔窗回道:“请示太太合大奶奶,还要甚么不要?外头送铺盖的车还在这里等着呢。”安太太道:“不用甚么了。你没跟大爷去吗?”戴勤道:“老爷留奴才在这里伺候的。”玉凤姑娘听如此说,便隔窗叫他道:“嬷嬷爹,你先去告诉了话,进来我再瞧瞧你。”戴勤去了进来,又重新给姑娘请安,也问了姑娘几句话。
姑娘一时想起当日送灵回京的话,又细问了一番,因道:“你们走到那里就遇见这里老爷的人了?”戴勤道:“走到德州。”姑娘道:“他们岸上走,你们河里走,怎得知道就是咱们的船呢?”戴勤道:“姑娘问起这件事,竟有些奇怪,真是老爷的灵圣!头夜大家就知道这里老爷差人接下来了。这一日晚上,船靠了德州码头,点灯后,他们里头在后舱睡了,奴才合宋官儿两个便在老爷灵旁一边一个打地铺,也就睡下。睡到三更多天,耳边只听说老爷叫,那时也忘了老爷是归了西了,就连忙要见老爷去。及至一看,老爷就在当地站着呢,奴才一时认不出来了。”姑娘道:“你怎么又会不认得老爷了呢?”
戴勤道:“只见老爷穿戴不是本朝衣冠,头上戴着一顶方顶镶金长翅纱帽,身穿大红蟒袍,围着玉带,吩咐奴才说:‘安二老爷差人接我来了,你们可看着些,莫要错过去,叫他们空跑一荡。我上任去了。’奴才就说:“老爷那里上任去?怎的不接太太合姑娘同去?”老爷道:‘太太就来的。姑娘早呢,我不等他了。’说着,往外就走。奴才急了,说:‘老爷怎的不等姑娘同去?奴才姑娘此时到底在那里呢?’老爷把袖子一甩,向我说:‘好糊涂!我见不着姑娘,只怕你就先见着了。此时何用问我!’奴才见老爷生气,一害怕,就唬醒了。原来是一场梦。忙着叫宋官儿,只听他那里说睡语,说:‘我的老爷子!你是谁呀?’及至把他叫醒了,问他,他说:‘见一个人,打扮得合戏台上的赐福天官似的,踢了我一靴子脚,说:‘你这东西睡的怎么这样死!’奴才正告诉他这个梦,只听得外面好象人马喧阗的声儿,又像鼓乐吹打的声儿,只恨那时胆子小,不曾出去看看。奴才就合宋官儿说:‘这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天亮咱们且别开船,到船头看看,到底有人来没人来。’谁想这里老爷果然就打发梁材他们来了。姑娘想,这可不是老爷显圣吗?”
这位姑娘可从不信这些鬼神阴阳的事,便道:“老爷成神,怎的不给我托梦,倒给你托起梦来?不要是你那一天吃多了罢?”安太太道:“大姑娘,你可不可不信这话。他们一到京就说过。你大爷还合我说:‘何老大那等一个聪明正直的人,成了神也是有的事,只可惜他不知成了甚么神了。’这神佛的事也是有的。”姑娘终是将信将疑。
戴嬷嬷笑向安太太道:“奴才姑娘从小儿就不信这些。姑娘只想,要不是有神佛保着,怎么想到我们今日都在这里见着姑娘啊!太太还记得老爷来的头里,叫了奴才娘儿两个去细问姑娘小时候的事情?那时奴才只纳闷儿。谁知老爷早知道姑娘的下落,连奴才们也托着老爷、太太的福见着姑娘了。真真是想不到的事!”玉凤姑娘问道:“老爷怎么问?你们又怎么说的?”随缘儿媳妇便把那日的话说了一遍。姑娘道:“我不懂,你们有一搭儿没一搭儿的把我小时候的营生回老爷作吗?”褚大娘子道:“罢咧!罢咧!连你那拉青屎的根子都叫人家抖翻出来了,别的还有甚么怕说的!”说的大家大笑,他自己也不禁伏在安太太怀里吃吃的笑个不住。
从来说“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只这等说说笑笑,不觉三鼓。褚大娘子道:“不早了,老太太今日那么早起来,也闹了一天了,咱们喝点儿粥,吃点儿东西睡罢。明日还得早些起来,只怕他们这里远村近邻的还要来上祭呢。”说着,随意吃些东西,盥漱已毕,安太太合何玉凤姑娘便在东间南炕,褚大娘子合张金凤姑娘便在西间南炕睡下。戴嬷嬷母女合褚家带来的四个婆儿都在后卷两个里间分住。本村的几个村姑村婆也各各的分头歇息。这里他娘儿们、姐儿们睡在炕上,还絮絮的谈个不住。
列公,你道怎个“苍狗白云,天心无定;桑田沧海,世事何常”?这青云山分明是凄惨惨的几间风冷茅檐,怎的霎时间变作了暖溶溶的春生画图?都只道是这班人第一个欢场,那知恰是这评话里第二番结束。这正是:
但解性情怜骨肉,寒温甘苦总相宜。
要知那何玉凤合安老爷怎的同行,何玉凤合邓、褚两家怎的作别,下回书交代。
(第二十回完)
第二十一回 回心向善买犊卖刀 隐语双关借弓留砚
这书前二十回已把安、何、张三家联成一片,穿得一串,书中不再烦叙。从这二十一回起,就要作一篇雕弓宝砚已分重合的文章,成一段双凤齐鸣的佳话。
却说安太太婆媳二人那日会着何玉凤姑娘,便同褚大娘子都在他青云山山庄住下。彼此谈了半夜,心意相投,直到更深,大家才得安歇。外面除了本庄庄客长工之外,邓九公又拨了两个中用些的人,在此张罗明日伴宿的事。安老爷又留下戴勤并打发华忠来帮着照料。连夜的宰牲口、定小菜,连那左邻右舍也跟着腾房子、调桌凳,预备落作,忙碌得一夜也不曾好生睡得。里边褚大娘子才听得鸡叫,便先起来梳洗,带着那些婆儿们打扫屋子。安太太婆媳合玉凤姑娘也就起来,梳洗完毕。早有褚一官带人送了许多吃食,外面收拾好了端进来。安太太便让道:“大姑娘,今日可得多吃些,昨日闹得也不曾好生吃晚饭。”那知这位姑娘诸事难说话,独到了吃上不用人操心呢。一时,上下大家吃完。
安老爷早同邓九公从家里吃得一饱,前来看望姑娘,合姑娘寒暄了几句,姑娘便依然跪在灵旁尽哀尽礼。便有戴勤带着他女婿随缘儿合亲家华忠进来叩见姑娘。姑娘见自己的丫鬟也有了托身之地,并且此后也得一处相聚,更是放心。又见褚大娘子赶着华忠一口一个“大哥”,姑娘因问道:“你那里又跑出这么个大哥来了?”褚大娘子道:“这可就是你昨日说的我们那个亲戚儿。”姑娘才明白便是安公子的华奶公。两人见过出去,华忠又进来回:“张亲家老爷、亲家太太来了。”
原来这老两口儿昨日听得十三妹姑娘有了下落,恨不得一口气就跟了来见见。只因安老爷生恐这里话没定规,亲家太太来了再闹上一阵不防头的怯话儿,给弄糟了,所以指称着托他二位照看行李,且不请来,叫在店里听信。及至他昨晚得了信,今日天不亮便往这里赶,赶到青云堡褚家庄,可可儿的大家都进山来了,他们也没进,一直的又赶到此地。进门朝灵前拜了几拜,便过来见姑娘,哭眼抹泪的说了半天,大意是谢姑娘从前的恩情,道姑娘现在的烦恼。礼到话不到,说是说不清,横竖算这等一番意思就完了事了。
邓九公便让张老在前厅去坐。内中只有褚大娘子是不曾见过这位张太太的,他心里暗说:“怎么这等一个娘,会养金凤姑娘这么一个聪明俊秀的女孩儿呢?”这褚大娘子本就有些顽皮,不免要耍笑他,只是碍着张姑娘,不肯。便也问了好,说了几句话,因问:“你老人家今日甚么时候坐车往这么来的?”他道:“那里还坐车呀!我说:‘才多远儿呢,咱走了去罢。’他爹说:‘我怕甚么?撒开鸭子就到咧!你那踱拉踱拉的,踱拉到啥时候才到喂!’那么着,我可就说:‘不你就给我找个二把手的小单拱儿来罢。’谁知雇了辆小单拱儿,那推车的又是老头子,倒够着八十多周儿咧,推也推不动,没的怄的慌,还没我走着爽利咧!”大家听了,要笑又不好笑。偏偏这八十多周儿的话,又正合了邓九公的岁数儿,邓九公听了,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便搭讪着问褚一官道:“咱们外头的事情都齐了没有?”褚一官道:“都齐了,只听里头的信儿。”
原来安、邓两家商量定了,都是这日上祭。安老爷见张家二老来了,又告诉邓九公给他家也备了桌现成的供菜。第一起便是安老爷上祭。褚一官连忙招护了戴勤、华忠、随缘儿进来,整理桌椅,预备香烛。这山居却没那些鼓乐排场,献奠仪注,只大家把祭品端来摆好。玉凤姑娘看了看那供菜,除了汤饭茶酒之外,绝不是庄子上叫的那些楞鸡、匾丸子、红眼儿鱼、花板肉的十五大碗,却是不零不搭的十三盘,里面摆着全羊十二件,一路四盘,摆了三路;中间又架着一盘,便是那十二件里片下来的攒盘,连头蹄下水都有。
只见安老爷拈过香,带着公子行了三拜的礼。次后安太太带了张姑娘也一样的行了礼。姑娘不好相拦,只有按拜还礼。祭完,只见安太太恭恭敬敬把中间供的那攒盘撤下来,又向碗里拨了一撮饭,浇了一匙汤,要了双筷子,便自己端到玉凤姑娘跟前,蹲身下去,让他吃些。不想姑娘不吃羊肉,只是摇头。安太太道:“大姑娘,这是老太太的克食〔克食:满语。恩赏,上赏之意〕,多少总得领一点。”说着,便夹了一片肉,几个饭粒儿,送在姑娘嘴里。姑娘也只得嚼着咽了。咽只管咽了,却不知这是怎么个规矩。当下不但姑娘不懂,连邓九公经老了世事的,也以为创见。不知这却是八旗吊祭的一个老风气,那时候还行这个礼。到了如今,不但见不着,听也听不着,竟算得个“史阙文”了。
闲话少说。一时撤下去,邓九公因为自己算个地主,便让张家二老上祭,端上一桌荤素供菜来,供好。张老也拈了香,磕了头。到了亲家太太了,磕看头,便有些话白儿,只听不出他嘴里咕囔的是甚么。等他两个祭完了,便是邓九公同了女儿、女婿上祭。只见热气腾腾的端上一桌菜来,无非海错山珍、鸡鸭鱼肉之类,也有大盘的馒头,整方的红白肉,却弄的十分洁诚精致,供好。邓九公同褚一官夫妻也照前钻香行礼。礼毕,褚一官出去焚化纸锞,他父女两个便大哭起来。姑娘也在那里陪哭,戴勤家的合随缘儿媳妇都跪在姑娘身后跟着哭。
你道这邓家父女两个是哭那一位何太太不成?那何太太是位忠厚老实不过的人,再加上后来一病,不但邓九公合他漠不相关,便是褚大娘子也合他两年有余,不曾长篇大论的谈过个家长里短,却从那里得这许多方便眼泪?原来他父女两个都各人哭得是各人的心事。
邓九公心里想着是:人生在世,儿子这种东西,虽说不过一个苍生,却也是少不得的。即如这何家的夫妻二位,假如也得有安公子这等一个好儿子,何至弄到等女儿去报仇,要女儿来守孝?跟前虽说有玉凤姑娘这等一个顶天立地的女儿,作到这个地位,已经不知他心里有几万分说不出的苦楚了。况且,世路上又怎样指得准有这等一位破死忘魂卫顾人的安老爷呢?踅回来再想到自己身上,也只仗了一个女儿照看,难道眼看九十多岁的人,还指望养儿得济不成?再说,设或生个不肖之子,慢讲得济,只这风烛残年,没的倒得“眼泪倒回去往肚子里流,胳膊折了望袖子里褪”,转不如一心无碍,却也省得多少个命脉精神!这是邓九公的心事。
褚大娘子心里想的是:一个人托生给人作个女儿,虽说合那作儿子的侍奉终身不同,却是同一尽孝,都该报答这番养育之恩。只是作个女儿,到了何玉凤这样光量,也就算强似儿子了。但是天不成全他,遇见这等时运,也就没法儿。何况于我!纵说我随了老父朝夕奉养,比他强些,老人家已是“老健春寒秋后热”,“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那时无论我心里怎样的孝顺,难道还能派定了人家褚家子弟永远接续邓家香烟不成?这是褚大娘子的心事。
至于他父女两个心疼那姑娘,舍不得那姑娘,却是一条肠子。又因这疼他、舍不得他的上头,却又用了一番深心,早打算到姑娘临起身的时候,给他个斩钢截铁,不垂别泪。因此要趁着今日,把这一腔离恨哭个痛快,便算合他作别。临期好让他不着一丝牵挂流连,安心北上,去走他那条立命安身的正路。正是一番英雄作用,儿女情肠。
当下父女两个悲悲切切、抽抽噎噎哭的十分伤惨。安老爷合张老早把邓九公劝住,安太太合张妈妈儿也来劝褚家娘子,张姑娘便去劝玉凤姑娘。安太太向褚家娘子道:“姑奶奶,歇歇儿罢,倒别只管招大姑娘哭了。”只这一句,越发提起褚大娘子舍不得姑娘的心事来,委委屈屈又哭个不住。半日半日才慢慢的都劝住了。褚一官同了众人便把饭菜撤下去。邓九公嘱咐道:“姑爷,这桌菜可不要糟塌了,撤下去就蒸上,回来好打发里头吃。”褚一官一面答应,便同华忠等把桌子擦抹干净出去。外面早有山上山下远村近邻的许多老少男女都来上祭。也有打陌纸钱来的;也有糊个纸包袱装些锞锭来的;还有买对小双包蜡,拿着箍高香,一定要点上蜡、烧了香才磕头的;又有煮两只肥鸡,拴一尾生鱼来供的;甚至有一蒲包子炉食饽饽,十来个鸡蛋,几块粘糕饼子,也都来供献供献磕个头的。这些人,一来为着姑娘平日待他们恩厚,况又银钱挥霍,谁家短个三吊两吊的,有求必应;二来有这等一个人住在山里,等闲的匪人不敢前来欺负;三来这山里大半是邓九公的房庄地亩,众人见东翁尚且如此,谁不想来尽个人情?因此上都真心实意的磕头礼拜。那班村婆村姑还有些赞叹点头擦眼抹泪的。这要搁在姑娘平日,早不耐烦起来了,不知怎么个原故,经安老爷昨日一番话,这条肠子一热,再也凉不转来。便也合他们洒泪,倒说了许多好话,道达这两三年承他们服侍母亲支应门户的辛苦。
这一阵应酬,大家散后,那天已将近晌午,邓九公道:“这大家可该饿了。”便摧着送饭。自己便陪了安老爷父子张老三人外面去坐。一时端进菜来,泼满的燕窝,滚肥的海参,大片的鱼翅,以至油鸡填鸭之类,摆了一桌子。褚大娘子拿了把筷子,站在当地向张亲家太太道:“张亲家妈,可不是我外待你老,我们老爷子合我们二叔是磕过头的弟兄,我们二婶儿也算一半主人,今日可得请你老人家上坐。”张太太听了,摆着手儿扭过头去说道:“姑奶奶,你不用价让我,我可不吃那饭哪。”安太太便问道:“亲家,你这样早就吃了饭来了么?”
张太太道:“没有价。鸡叫三遍就忙着往这里赶,我那吃饭去呀?”张姑娘听了,便问:“妈,你老人家既没吃饭,此刻为甚么不吃呢?不是身上不大舒服阿?”他又皱着眉连连摇头说:“没有价,没有价。”褚大娘子笑道:“那么这是为甚么呢?你老人家不是挑了我了?”他又忙道:“我的姑奶奶!我可不知道吗叫个挑礼呀!你只管让他娘儿们吃罢。可惜了的菜,回来都冷了。”大家猜道:“这是个甚么原故呢?”他又道:“没原故。我自家心里的事,我自家知道。”
何玉凤姑娘在旁看,心想:“这位太太向来没这么大脾气呀,这是怎么讲呢?”忍不住也问说:“你老人家不是怪我没让阿?我是穿著孝,不好让客的。”他这才急了,说:“姑娘,可了不的了!你这是啥话?我要怪起你来,那还成个啥人咧?我把老实话告诉给你说罢:自从姑娘你上年在那庙里救了俺一家子,不是第二日咱就分了手了吗?我可就合我那老伴儿说,我说:‘这姑娘咱也不知那年才见得着他呢。见着他还好,要见不着,咱可就只好是等那辈子变个牛变个驴给他耕地拽磨去罢。’谁知道今儿又见着你了呢!昨日听见这个信儿,就把我俩乐的百吗儿似的。我俩可就给你念了几声佛,许了个愿心:我老伴儿他许的是逢山朝顶,见庙磕头;我许下给你吃斋。”玉凤姑娘道:“你老人家就许了为我吃斋也使得。今日又不是初一十五,又不是甚么三灾呀八难的,可吃的是那一门子的斋呢?”他又道;“我不论那个,我许的是一年三百六十天的长斋。”安太太先就说:“亲家,这可没这个道理。”他只是摆着手摇着头不听。
褚大娘子见这样子,只得且让大家吃饭。一面说道:“那也不值甚么,等我里头赶着给你老炸点儿锅渣面筋,下点儿素面,单吃。”他便嚷起来了,说:“姑奶奶,你可不要白费那事呀!我不吃。别说锅渣面筋,我连咸酱都不动,我许的是吃白斋。”褚大娘子不禁大笑起来,说:“嗳哟!我的亲家妈!你老人家这可是搅了!一年到头不动盐酱,倘或再长一身的白毛儿,那可是个甚么样儿呢!”说的大家无不大笑。他也不管,还是一副正经面孔望了众人。褚大娘子无法,只得叫人给他端了一碟蒸馒头,一碟豆儿合芝麻酱,盛的滚热的老米饭。只见他把那馒头合芝麻酱推开,直眉瞪眼白着嘴晔拉了三碗饭,说:“得了。你再给我点滚水儿喝,我也不喝那酽茶,我吃白斋,不喝茶。”
他女儿望着他娘,又是可笑,又是心疼,说道:“妈呀,你老人家这可不是件事。是说是为我姐姐,都是该的,这个白斋可吃到多早晚是个了手呢?”他向他女儿道:“多早晚是了手?我告诉给你,我等他那天有了婆家,齐家得过了,我才开这斋呢!”玉凤姑娘才要说话,大家听了,先笑道:“这可断乎使不的!”他道:“你们这些人们都别价说了。出口是愿,咱这里一举心,那西天的老佛爷早知道了,使不的咱儿着?不当家花拉的!难道还改得口哇?改了也是造孽。我自己个儿造孽倒有其限,这是我为人家姑娘许的,那不给姑娘添罪过哪?‘恩将仇报’,是话吗?”
玉凤姑娘一面吃饭,把他这段话听了半日,前后一想,心里暗暗的说道:“我何玉凤从十二岁一口单刀创了这几年,甚么样儿的事情都遇见过,可从没输过嘴,窝过心;便是昨日安家伯父那样的经济学问,韬略言谈,我也还说个十句八句的。今日遇见这位太太,这是块魔,我可没了法儿了。此时合他讲,大约莫想讲得清楚,只好慢慢的再商量罢。”
列公,这念佛、持斋两桩事,不但为儒家所不道,并且与佛门毫不相干。这个道理,却莫向妇人女子去饶舌。何也?有等恨钱的,吃天斋,也省些鱼肉花消;有等嘴馋的,吃天斋,也清些肠胃油腻。吃又何伤?要说一定得吃三百六十天白斋,这却大难!即如这位张太太,方才干啖了那三碗白饭,再拿一碗白水一泖,据理想着,少一刻他没有个不醋心的。那知他不但不醋心,敢则从这一顿起,“一念吃白斋,九牛拉不转”,他就这么吃下去了。你看他有多大横劲!一个乡里的妈妈儿,他可晓得甚么叫作“恒心”?他又晓得甚么叫作“定力”?无奈他这是从天良里发出来的一片至诚。且慢说佛门的道理,这便是圣人讲的:“惟天下至诚,惟能尽其性。”又道是:“惟天下至诚为能化。”至于作书的为了一个张亲家太太吃白斋,就费了这几百句话,他想来未必肯这等无端枉费笔墨。列公牢记话头,你我且看他将来怎样给这位张太太开斋,开斋的时候这番笔墨到底有个甚么用处。
话休絮烦。一时里外吃罢了饭,张老夫妻惦记店里无人,便忙忙告辞回去。邓九公、褚一官送了张老去后,便陪了安家父子进来。安老爷便告知太太已经叫梁材到临清去看船,又计议到将来人口怎样分坐,行李怎样归着。这个当儿,邓九公便合女儿、女婿商量明日封灵后怎样拨人在此看守,怎样给姑娘搬动行李,收拾房间。
正在讲的热闹,忽然一个庄客进来,悄悄的向褚一官使了个眼色,请了出去。不一时,褚一官便进来,在邓九公耳边嘁嘁喳喳说了几句话。只见邓九公睁起两只大眼睛,望着他道:“他们老弟兄们怎么会得了信儿来了?”褚一官道:“你老人家想,他们离这里通算不过二三百地,是说不敢到这里来骚扰,这里两头儿通着大道,来往不断的人,有甚么不得信儿的?”
安老爷听了,忙问:“甚么人来了?”邓九公道:“便是我前日合你讲的那个海马周三。”说着,又回头问褚一官道:“就他一个人来了?”褚一官道:“怎么一个人呢?他们四寨的大头儿会齐了来的。认得的是煍蚼侧党銙A 亟程±罾稀 芩刺『逼撸柴聪罅氲?金大鼻子、窦小眼儿,野猪林的黑金刚B一篓油,雄鸡渡的草上飞、叫五更,还有一个我不对付他,他倒合小华相公认识,他们说话来着。他还问起二叔来着呢。”邓九公听了,低下头去,大露为难。
且住!这班人就这等不三不四的几个绰号,到底是些甚么人物?怎的个来历?原来这海马周三名叫周得胜,便是那年被十三妹姑娘刀断钢鞭打倒在地要给他擦胭抹粉,落后饶他性命立了罚约的那个人。他一向本是江洋大盗,因他善于使船,专能抢上风,踅顺水,水面交起锋来,他那只船使的如快马一般,因此人送他一个绰号,叫他作“海马周三”。那李老名叫李茂,韩七名叫韩勇。他两个在水底都伏得三日三夜。那李茂使一对熟铜拐,能在水底跟着船走,得便一拐,搭住船帮上去,抡起拐来,任是你船上有多少人,管取都被他打下水去,那只船算属了他了;那韩通使一柄短柄镔铁狼头,腰间一条锁链,拴着一根百炼钢锥,有一尺余长,其形就仿佛个大冰 的样子,靠着这两件兵器,专在水里凿那船底,任是甚么大船,禁不起他凿上一个窟窿,船一灌进水去便搁住了,他抢老实的。因此人比他两个作江里吃人的水獭、水底坏船的海獭一般,叫他作“截江獭”、“避水獭”。这三个人同了大鼻子金大力、小眼儿窦云光,从前在淮南一带以至三江、两浙江河湖海里面劫脱客商,那水师官兵等闲不敢正眼来看他。后来遇着施世纶施按院放了漕运总督,收了无数的绿林好汉,查拿海寇,这几个人既在水面上安身不牢,又不肯改邪归正跟随施按院,便改了旱路营生。会合他们旱路上一班好朋友黑金刚郝武、一篓油谢标、草上飞吕万程、叫五更方亮四个入伙。那郝武使一根金刚降魔杵,一篓油使一把双刃噞,草上飞使一把鸡爪飞抓,叫五更不使兵器,只挽一面遮身牌,专一藏在牌后面用鹅卵石飞石打人,百发百中。这九筹好汉就分站了煚山、癞象岭、野猪林、雄鸡渡四座山头,打家劫舍。
喂!说书的,你这话说的有些大言无对了。我大清江山一统,太平万年,君圣臣贤,兵强将勇,岂合那季汉、南宋一样,怎生容这班人照着《三国演义》上的黄巾贼,《水浒传》上的梁山泊胡作非为起来?难道那些督府提镇、道府参游都是不管闲事的不成?
列公,这话却得计算计算那时候的时势。讲到我朝,自开国以来,除小事不论外,开首办了一个前三藩的军务,接着办了一个后三藩的军务,紧跟着又是平定西北两路的大军务,通共合着若干年,多大事!那些王侯将相何尝得一日的安闲?好容易海晏河清,放牛归马。到了海马周三这班人,不过同人身上的一块顽癣,良田里的一颗蒺藜,也值得去大作不成?况且这班人虽说不守王法,也不过为着“饥寒”两字,他只劫脱些客商,绝不敢掳掠妇女,慢道是攻打城池;他只贪图些金银,绝不敢伤人性命,慢说是抗拒官府。因此上从不曾犯案到官。那等安享升平的时候,谁又肯无端的找些事来取巧见长,反弄到平民受累?便是有等被劫的,如那谈尔音一流人物,就破些不义之财,他也只好是哑子吃黄连,又如何敢自己声张呢?再说,当年如邓芝龙、郭婆带这班大盗,闹得那样翻江倒海,尚且网开三面,招抚他来,饶他一死,何况这些妖魔小丑?这正是我朝的深仁厚德,生杀大权。不然那作书的又岂肯照鼓儿词的信口胡谈,随笔乱写?
闲话少说。却说煍蚼侧党韨N檬 亟程±蠲怠 芩刺『庇氯觯舱馊障邢疚奘拢?正约了癞象岭的金大鼻子金大力、窦小眼儿窦云光,野猪林的黑金刚郝武、一篓油谢标,雄鸡渡的草上飞吕万程、叫五更东方亮,在煍袓福衬f煌惭缁幔仓患绞碌男∴堵蘩幢ㄋ担?“有一起大行李,看着箱笼甚多,想那金帛定也不少。只是白昼过去,从人甚多,不好动手。此时听说这起行李在茌平老程住了,特来报知众位寨主。”九筹好汉听了,笑逐颜开,都道:“恭喜!买卖到了。”
海马周三一回头,便向一个小头目说道:“老兄弟,就是你跑一荡罢。你从大路缀下他去,看看他落那座店,再询一询怎么个方向儿,扎手不扎手。趁他们诸位都在这里,我们听个准信,大家去彩一彩。”那小头目答应一声,乔装打扮,就下山奔茌平大路而来。
他到了茌平镇市上,先找了个小饭铺吃了饭,便在街上闲走,想找个眼线。怎么叫作“眼线”呢?大凡那些作强盗的,沿途都有几个给他作眼线的熟人,叫作“地土蛇”,又叫作“卧蛋”。他便找了这班人,打听得这号行李落在悦来老店,本行李主儿连家眷都远路看亲戚去了,不在店里,便是家人也跟了几个去,店里剩的人无多。那小头目听了大喜,便问:“可曾打听得这行李主儿是怎生一个方向儿?”那人又道:“也打听明白了。本人姓安,是位在旗的,作过南河知县。如今是他家少爷从京里来,到南省接他回京去,从这里经过。”他听了这话,说:“了不得了!这岂不是我那位恩官安太老爷吗?幸是我来探得这个详细!”
原来这个小头目姓石名坤,绰号叫作“石敢当”。当日曾在南河工上充当夫头,受过安老爷的好处。前番安公子从煍袢J惨叭霉弊由仙揭频木褪撬K苏 埃布庇诨厣?,便不走原来的大路,一直的进了岔道口,要想走青云堡奔桐口出去,省些脚程。恰巧走到C云堡,走得一身大汗,口中干渴,便在安老爷当日坐过的对着小邓家庄那座小茶馆儿歇着喝茶。只见庄上一会儿人来人往,又挑着些圆笼,装着家伙、肉腥菜蔬,都往山里送去。这邓、褚翁婿他一向都熟识的,便问那跑堂儿的道:“今日庄上有甚么勾当,这等热闹?”
那跑堂儿的见问,便答说:“邓九太爷在这里住着呢。他爷儿俩这几天天天进山里帮人家办白事,明日伴宿,后日出殡。”
石敢当又问:“山里甚么要紧人家,用他老人家自己去帮忙儿呀?”跑堂儿的说:“听说是邓九太爷一个女徒弟十三妹家。”
石敢当心里说道:“这十三妹姑娘向来于我山寨有恩,怎的不曾听见说起他家有事?”忙问:“他家死了甚么人?”跑堂儿道:“说是他家老太太儿。”石敢当暗说:“便是这桩事,也得叫我寨主知道。”他喝完了茶,付了茶钱,便忙忙的回到煍袧C舶焉舷钍露愿骷?寨主说知详细。
周得胜听了,向那八筹好汉道:“幸得探听明白,这号行李须是动不得。”众人也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忙问原故。
周得胜便把那年寻邓九公遇着十三妹的始末原由,前前后后据实说了一遍。众人道:“既然如此,我们不可坏了山寨义气。”
你道这十三妹刀断钢鞭的这段因由,除了海马周三、截江獭,避水獭三个之外,又与他大家甚么相干,也跟着讲的是那门子的义气?自来作强盗也有个作强盗的路数,海马周三讲得是不怕十三妹刀断钢鞭在人轮子里把我打倒在地,那是胜败兵家之常,只他饶了我那场戴花儿擦胭脂抹粉的羞耻,就算留了朋友咧;众人讲得是一笔写不出俩绿林来,砍一枝损百枝,好看了海马周三,就如同好看众人一样。所以听得周三说了一句,大家就一口同音说:“以义气为重。”其实这些人也不知这十三妹是怎样一个人,怎生一桩事。这就叫作“盗亦有道焉”。
却说那海马周三见众人这样尚义,便说道:“今日都为我周海马耽误了众弟兄们的事,我明日理应重整筵席陪话。只因方才据这石家兄弟说起,十三妹姑娘家有他老太太的大事,明日就是伴宿,我明日须得同了韩、李两家兄弟前去尽个情,不得在山奉陪,只好改日竭诚了。”众人里面要算黑金刚郝武的年长,这人生的身高六尺,膀阔腰圆,一张黑油脸,重眉毛大眼睛,颏下一部钢须,性如烈火。他一听海马周三这话,把手一摆,说道:“周兄弟,你这话说远了。你我弟兄们有财同享,有马同骑,你的恩人就是我的恩人。何况这十三妹姑娘听起来是个盖世英雄,难道单是韩、李二位给他老太太磕的着头,我们就不该磕个头儿吗?在坐的众位有一个不给周家兄弟作这个脸同走一荡的,叫他先吃我黑金刚一杵!”众人齐说,这话有理,大家都去。明日就请这位石家兄弟引路。”
海马周三当下大喜,便吩咐在山寨里备了一口大猪,一牵肥羊,一大坛酒,又置买了一分香烛纸锞,着人先送到前途等候。
大家歇了一夜,次日五鼓,他十筹好汉都不带寸铁,只跟了两个看马喽罗,从煍袧青云山而来。及至问着了十三妹的山庄,一行人趱到门前,离鞍下马,恰好随缘儿在庄门外闲望。那石坤从前作夫头的时候,见他常跟安老爷到过工上督工,因此上前招呼,便向他问起安老爷来。
这段话除了说书的肚子里明白,连邓、褚两家尚且不知,那安老爷怎生晓得底细?因此心中不免诧异。暗想:“随缘儿怎生会认得这班强盗?他们怎的还问起我来?”又见邓九公低头不语,大有个为难的样子,才待开口问他的原委,只见他把头一抬,说道:“老弟,今日这桩事倒有些累赘。他们既到了这里,不好不让他们进来。在姑娘看着这班人,如同脚下泥皮,满不要紧,就是他们也见惯了;只是老弟你虽说下了场,究竟是位官府;再说弟妇合侄儿媳妇怎生见的惯这班野人?此地又再没个退居,如何是好?”说着,又向玉凤姑娘道:“姑娘,不然倒是你到前厅见见他们,打发他们早早回山倒也罢了。”
玉凤姑娘道:“我也正在这里想,论我出去这荡倒不要紧,但是他们既说来上祭,他以礼来,我以礼往,却不可不叫他到灵前尽这个礼。再我眼前就要离这个地方了,也得见见他们,把从前的话作个交代。至于安伯父爷儿们娘儿们几位,诚然不好合这班人相见,如今暂且请在这后厦的里间避一避,也不算屈尊。”安老爷、安公子听了倒不怎的,只有安太太、张姑娘听说要把这起人让进来,早吓得满手冷汗。
褚大娘子道:“二婶娘,你老人家不用怕。这些人都是我父亲手下的败将,别说还有我何家妹子在这里,怕甚么!”说着,一手搀了安太太,一手拉着张姑娘,连安老爷父子都让在后厦西里间暂坐。邓九公便叫人把灵前的香烛点起,又着人把那猪羊酒香楮之类都抬到当院里摆下,然后着褚一官让那起人进来。安老爷同公子都站在里间帘儿边向外看,安太太婆媳合褚大娘子也在板壁边一个方窗儿跟前窃听。
不一时,只听得院子里许多脚步响,早进来了努目横眉、腆胸叠肚的一群人,一个个倒是缨帽缎靴,长袍短褂。进门来,雄赳赳气昂昂的朝灵前拜罢,起身便向姑娘行礼。只听姑娘向那班人大马金刀的说道:“周、韩、李三位,前番承你们看我那张弹弓分上A到淮安走了一荡,我还不曾道个辛苦,今日又劳你众人远道备礼到此上祭!”海马周三连忙答道:“这点小事儿那里还敢劳姑娘提在话下!倒是老太太升天,我们该早来效点儿劳,只因得信迟了,故此今日才赶来。听说明日就要出殡,倘有用我们的去处,请姑娘吩咐一句,那怕抬一肩儿杠,撮锹土,也算我们出膀子笨力,尽点儿人心。”
姑娘道:“这事不好劳动。如今明日且不出殡,我家老太太也不葬在这里。消停几日,我便要扶柩回乡。只要我走后,你众人还同我在这里一般,不敬错了这邓九太爷,再就是不叫我这班乡邻受累,就算你大家的好处了。”海马周三道:“姑娘,这话是三年前在众人面前交代明白的,怎敢再有翻悔!”
姑娘道:“如此很好,足见你们的义气。我不好奉陪,请外面待茶罢。”大家暴雷也似价答应一声,连忙退出去。
咦!列公,你看,好个摆大架子的姑娘!好一班陪小心的强盗!这大概就叫作“财压奴婢,艺压当行”,又叫作“一物降一物”了。
却说众人退出门来,到院子里,才悄悄向邓九公道:“从不曾听见说那里是姑娘的本乡本土,方才说要扶柩回乡,却是怎讲?”论理,这话这班人问的就多事;在邓九公,更不必耐着烦儿告诉他们,岂不省我说书的多少气力?无如邓老头儿这个当儿结识了安老爷这等一个把弟,又成全了十三妹这等一个门徒,愿是了了,情是答了,心里是没甚么为难了。这大约要算他平生第一桩得意的痛快事,便是没人来问,因话提话,还要找着镑两句,何况问话的又正是海马周三乌烟瘴气这班人,他那性格儿怎生憋得住?只见他一手把那银丝般的长胡子一绰,歪着脑袋道:“哈哈!你们老弟兄们要问这话么?听我告诉你们。”他便等不及出去,就站在当院子日头地里,从姑娘当日怎的要替父报仇说起,一直说道安老爷怎的劝他回乡合葬双亲,不曾落下一个情节,连嘴说带手比,忽而嚷忽而笑的向众人说了一遍。
众人不听这话倒也罢了,听了这话,一个个低垂虎颈,半晌无言。忽见黑金刚郝武把手拍了拍脑门子,叹了口气,向众人说道:“列位呀!照这话听起来,你我都错了,错大发了!
你想谁无父母,谁非人子?这位姑娘虽然是个女流,你只看他这片孝心,不忘父亲大仇,奉养母亲半世,便有这等一位慈悲肝胆的安太老爷成全他。这才叫英雄志量遇见了英雄志量,儿女心肠遇见了儿女心肠!你我枉在英雄好汉,从幼儿就不听父母教训,不读书,不务正,肩不担担,手不提篮,胡作非为,以至作了强盗。可怜我黑金刚也有八十多岁的老妈,我何曾得孝顺他一天?便是得些不义之财,他吃着穿著也是提心吊胆。众兄弟都请回山置事,我黑金刚从今洗手不干,我便向山寨里接了母亲,找个安稳地方,那怕耕种刨锄,向老天讨碗饭吃,也叫我那老妈安乐几日,再不当这强盗了!”
却说众人听了这段情由,心里正都有些感动,忽然又加上黑金刚这番话,一齐说:“黑哥哥说的有理,便是我们,也有父母已故的,也有父母现存的,既然打破迷关,若不及早回头,定然皇天不佑。我们大家同心合意,今日都跳出绿林才是正理!”邓九公听了大喜,嚷道:“好哇!”又把他那老壮的大拇指头伸出来,说:“这才是我邓老九的好朋友哪!”说着,大家向邓九公深深的作了个揖,说道:“邓九太爷,我们都要回山寻找房间,搬取老小,把那些马匹器械分散,喽罗们愿留的留他作个随身伴当,不愿留的叫他们各自谋生。就此告辞,要干正经的去了。”
邓九公双手一拦,说:“且住!我邓某还有一言奉劝,大家可恕我直言,别想左了。我想你众位这一散伙,虽说腰里都有几两盘缠,却一时无家可奔,无业可归;再说万金难买的是好朋友,你们老弟兄们耳鬓斯磨的在一块子,这一散,也怪没趣儿的。你看这青云山一带,鞭梢儿一指,站着的都是我邓老九的房子,躺着的都是我邓老九的地,那一村儿那一庄儿腾挪腾挪,也安插下你众位了。房子如不合式,山上现成的木料,大约老弟兄们自己也还都盖得起。果然有意耕种刨锄,有的是山荒地,山价地租我分文不取。那时候,消闲无事,我找了你们老弟兄们来,寻个树荫凉儿,咱们大家多喝两场子,岂不是个乐儿吗?”众人听到这里,便说:“这个怎好叨扰?”邓九公道:“列位且莫推辞,我还有话。再说方才提的那位安太老爷,你大家还不曾见着他的面,听我说了几句,就立刻跳出火坑来了。这等一位度世菩萨,却怎的倒不想见他一见?”众人齐说:“那敢是求之不得!只不知这位老爷现今在那里?”邓九公哈哈大笑,说:“好教你众位得知,就在屋里坐着呢。”说着,他便向屋里高声叫道:“把弟呀,请出来!你看,这又是桩痛快人心的事!”
再讲安老爷在屋里听得清楚,正自心中惊喜,说:“不想这班强盗竟有这等见解,可见良心不死!”听得邓九公一叫,便整了整衣冠,款款的出来。那石敢当石坤才望见安老爷,便对大众道:“众位哥,这便是我那位恩官安太老爷,你我快快叩见!”众人连忙一齐跪倒,口尊:“太老爷在上:小人们都是些乱民,本不敢惊太老爷的佛驾,如今冒死瞻仰恩官,求太老爷赏几句好话,小人们来世也得好处托生!”只见安老爷站在台阶儿上,笑容可掬的把手一拱,说道:“列位壮士请起。
方才的话,我都一一听得明白。从来说:‘孽海茫茫,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众人今日这番行事,才不枉称世界上的英雄,才不枉作人家的儿女!从此各人立定脚跟,安分守己,作一个清白良民,上天自然加护。至于方才这位邓九兄的话,不必再辞,倒要成全他这番义举。你大家便卖了战马买头牛儿,丢下兵器拿把锄儿,学那古人‘卖刀买犊’的故事,岂不是绿林中一段佳话?况且,天地生材必有用处,看你众位身材凛凛,相貌堂堂,倘然日后遇着边疆有事,去一刀一枪,也好给父母搏个封赠。”众人听一句应一句,及至听到这里,一齐磕下头去,说:“谢太老爷的金言!”列公,谁说“众生好度人难度”哇?那到底是那度人的没那度人本领!
闲言少叙。安老爷说完了话,点点头,把手一举,转身进房。邓九公便让大家前厅歇息。一个个鼓舞欢欣,出门上马而去。落后这班人果然都扶老携幼投了邓九公来,在青云山里聚集了小小村落,耕种度日。这是后话不提。
当下众人散后,大家吃些东西,谈到这桩事,也都觉得快心快意。看看天色已晚,安家父子、邓家翁婿依然回了褚家庄,安太太带了媳妇同褚大娘子仍在青云山庄住下。一宿无话。
次日便是何太太首七,邓九公给玉凤姑娘备了一桌祭品,教他自己告祭。那姑娘拈香献酒,自然有一番礼拜哀啼,不消细讲。一时礼毕,大家给玉凤姑娘暂脱孝服。封灵后,邓九公早派下了两个老成庄客、八个长工在这里看守;一面另着人把姑娘的细软箱笼运到庄上,把些粗重家伙等类分散众人。邓九公又另外替姑娘备了赏赐。少时,车辆早已备齐,男女一行人都向褚家庄而去。只可怜山里的那些村婆村姑,还望着姑娘依依不舍。
玉凤姑娘到了褚家庄,进门便先拜谢邓、褚两家的情谊。
那位姨奶奶也忙着张罗烟茶酒饭。褚大娘子先忙着看了看孩子,便一面腾屋子,备吃的,给姑娘打首饰,做衣服,以至上路的行李什物,忙的他把两只小脚儿都累扎煞了。依邓九公的意思,定要请安老爷阖家并玉凤姑娘到二十八棵红柳树也住几日。无如这位姑娘动极思静,绝不像从前那骑上驴儿就没了影儿的样子。便是褚大娘子也觉得自己分不开身,因向他父亲说道:“老爷子,不是我拦你老人家的高兴。这里也是你老人家的家,咱们家里通共你老人家合姨奶奶两位,都在这里呢,到西庄儿上又见谁去?要就为咱们家那几间房子,人家二叔、二婶儿大概都见过。再说,闹了这几天了,他娘儿们也得歇歇儿,好上路。你老人家疼徒弟,也得疼疼女儿,只看我这手底下的事情堆的,还分的开身,大远的两头儿跑吗?这还都是小事。这回书要再加上写一阵二十八棵红柳树的怎长怎短,那文章的气脉不散了吗?又叫人家作书的怎的个作收场呢?”安老爷、安太太听了,心下先自愿意,邓九公更是女儿“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只哈哈笑了一阵,也便罢了。
当下便把安老爷同公子挪到大厅西耳房住,让安太太婆媳同玉凤姑娘住了东院,连张老夫妻也请了来,并一应车辆行李都跟过来,打算将来就从此地起身。幸喜得他家庄上有个大马圈,另开车门,出入方便。登时把一个邓家东庄又弄成了个“褚家老店”。连日邓九公不是同姑娘闲话,便是同安老爷喝酒。褚大娘子得了空儿便在东院同张姑娘伴了玉凤姑娘作耍,不就弄些吃食给他解闷,绝不提起分别一字。只有安公子因内里有位玉凤姑娘,倒不好时常进来,只合丈人同小程相公、褚一官作一处。
这日恰好梁材从临清雇船回来,雇得是头二三三号太平船,并行李船、伙食船,都在离此十余里一个沿河渡口靠住。
商定安太太带了儿子媳妇仆妇丫鬟坐头船,张太太合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跟着姑娘伴灵坐二船,张亲家老爷合戴勤带了两个小 也在这船照应,安老爷倒坐了三船。分拨已定,便发行李下船。正是人多好作活,不上两天,把东西都已发完。
安老爷、安太太又忙着差华忠同程相公由旱路先走一步回家,告知张进宝预备一切。恰好姑娘因那头乌云盖雪的驴儿此后无用,依然给还了邓九公。安老爷又因那驴儿生得神骏,便合九公要了,作为日后自己踏雪看山的代步,合张老家的一牛一驴并车辆,都交华忠顺带了去。
一切料理停当,次日就待搬灵上船。这日,邓九公合褚大娘子正在那里打点姑娘的梳妆匣、吃食篓子、随身包袱,姑娘看了他父女,便有个不忍相离之意,不觉滴下泪来。才待说话,九公道:“咱们且张罗事情,不说这个,我们还送你个两三站呢。”姑娘也就信以为真。说话间,他看见墙上挂着他那张弹弓,便说道:“我原说这张弹弓给你老人家留下,不可失信,如今还是留下,你老人家见了这弹弓就算见了我罢。”
褚大娘子道:“你先慢着些儿作人情,那弹弓有人借下了。”姑娘便问:“谁又借?”张姑娘接口道:“还是我。我们跟了他一道儿,他保了我们一道儿,我们可离不开他。姐姐暂且借给我们挂在船上,仗仗胆儿。等到家,横竖还姐姐,那等姐姐爱送谁送谁。”姑娘向来大刀阔斧,于这些小事不大留心,便道:“也使得。”却又一时因这弹弓想起那块砚台来,因说:“可是的,那块砚台你们大家赚了我会子,又说在这里咧那里咧,此刻忙忙叨叨的,不要再丢下,早些拿出来还人家。”褚大娘子道:“你早说呀!我前日装箱子,顺手放在你那个颜色衣服箱子里了,这时候压在舱底下,怎么拿呀?”姑娘道:“你这几天也是忙糊涂了,可又收起他来作甚么呢?”褚大娘道:“也好,他们借了咱们的弓去,咱们还留下他们的砚台,等你到了京再还他家。你要怕忘了,我给你托付下个人儿。”
因向张姑娘道:“大妹子,你到家想着,等他完了事儿,务必务必的提补着二位老人家,把他‘取’过来。”说完,二人相视而笑。
玉凤姑娘只顾在那边带了他的奶娘合丫鬟归着鞋脚零星,不曾在意。那知他二人这话却是机带双敲,话里有话。这正是:
鸳鸯绣了从头看,暗把金针度与人。
要知何玉凤怎的起身,后事毕竟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二十一回完)